铁犁牛耕
东宫,月漓阁,妘挽的病刚好,就吵着要去春猎,蒋姑姑苦口婆心的劝说了半天,再加上辛禾、丹夏搬出她曾经遇袭的经历,毕竟从惠阳城到春猎场快了也要走上七天的路程,路上变数太多,太子妃再出了什么闪失谁也担待不起等等,才打消了妘挽去春猎的主意。
渊阁内,函公看着有气无力、垂头丧气的妘挽,道,“明日为师要去城郊一趟,你....可愿相随啊?”妘挽一听,瞬间有了精神道,“师父,是去城郊采风吗?”函公敲了一下妘挽额头道,“哼,就知道玩,为师是去办正事的。”妘挽揉了揉额头道了一声“哦。”
第二日一大早,函公和妘挽便驾车出发了,出了北城门向东,翻过一个小山坡,大片大片的稻田映入眼帘,阿娘曾说过“民以食为天”,这绵绵的土地里播种的不仅是田耕者的希望,也是整个国家的希望,所以乡野稻田便是阿娘出宫后最喜欢去的地方,函公看到妘挽出神的表情,笑道,“没见过吧,这是稻田,惠阳城八成的口粮都来源于此。”妘挽笑了笑道,“师父,这么有意思的地方,您怎么今天才带徒儿来啊。”函公道,“一年之计在于春,往年春光无限之时,你都去了春猎,为师想留你怕也留不住啊。”妘挽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行至狭窄崎岖处,两人便下车步行,妘挽扶着函公在泥泞窄小的田间小道上走着,淤泥溅湿了他们的衣摆和鞋袜,但却无人在意。
正走着,却见前方有个人向他们迎面而来,等走近了才发现是个赤着脚、满身泥垢的老者,他精神矍铄,脸上挂着灿烂而质朴的笑容,还未等函公开口,便同函公喋喋不休起来,函公好不容易打断他,指了指妘挽道,“这就是我那个小徒儿,今日正好让她来看看。”然后又对妘挽道,“这便是为师常提到的.....那位搜栗使,你尊称许公便可。”
妘挽拱手一拜道,“晚辈拜见许公。”许公看了看妘挽连连点头道,“嗯嗯,是个有福气的女娃娃。”妘挽不由地笑道,“您是怎么看出来我是女孩子的?”许公亦笑了笑,然后指了指田里道,“种地这种事是不分男女的,到了田里大家都要拦腰束发,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果然,稻田里无论男女,大家都高挽衣袖在田里辛勤地忙碌着,忽然,妘挽发现了什么,惊奇地喊道,“牛,师父,田里有好多的牛,而且它的背后还套着一个东西呢?”
许公道,“那是铁犁牛耕,是个好东西啊。”随即转头对函公道,“说起这个,我还要好好谢谢你,根据那本古籍上的描述,我改良了犁壁,使犁在破土、松土的同时增加了翻土、灭茬、压草、开沟和作垄的功能,可是省时省力了不少啊.....”听着许公的描述,妘挽早已两眼放光,还没等许公说完,便脱了鞋、袜,挽了裤子,赤脚趟着泥水向着铁犁牛耕而去。
许公看着不拘一格的妘挽道,“函老头,这个徒弟有点意思啊,往日里养尊处优的人鲜少有像她这么放得下身段的!”函公不可置否道,“嗯,我的徒弟吗,自然是差不到那儿去。对了,你不是说上次铸造台送来了一批铁制的工具吗?”说到这个,许公就更加兴奋了,他拉着函公的手就向小丘上的棚屋而去。
说是屋子,却是极其简陋,以蒲草为顶,几根木桩搭建而成,是个休憩的临时之所,屋子中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放着大小不一的工具,有锸、锄、镢、镰,以往的这些工具多由青铜所制,沉重且厚顿,但眼前这些工具无一例外均有熟铁铸成,拿在手中轻便灵活,而且稍加打磨便很是锋利,如此农作起来事半功倍,许公看着手中的铁镰道,“这可是我央求铸造台的路令丞好久,用打造兵器的剩余残铁制成的,可惜啊,就是数量太少,若是能每月按量生产,在各地普及就更好了.....”
函公将手中的工具掂了掂,听了许公的话却撇了撇嘴道,“从熟铁的锻造到如今的成形成器,里面不知投入了多少人的心血,如今略有所成,也是紧着玄机尉,想从他们嘴里挤出点余力给你们,可是要王上点头的。如今世人皆以利为先,无利可图之事都敬而远之,一般人吧说了没用,不一般的人吧轻易不会开口,难啊。”
许公叹了口气道,“道理我懂,可如今变革之势已定,若是能早些,也算为后世积福了,毕竟现在五口之家种百亩,每亩所产不足两石粮,若能加之牛耕和铁具,一亩则可多产三石,三石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这片地可以多养活百余口人,百余口人啊!我这把老骨头,大半辈子都扎在这田里,见证着一波一波的种子播下,一茬一茬的麦稻收割,我不知道他们的眼里有什么,反正在我的眼里,这里就是天,没有这里,什么啊都是胡扯。”
许公话糙理不糙,是啊,这是才是孕育一切的基础,只有这里一片大好,才会有真正的国泰民安。突然,耳中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原来性格爽朗的妘挽早已和大家打成了一片,也有模有样、有说有笑地干起了农活儿来。
晌午时分,大家一块席地而坐,一碟子酸菜、一碗米粥和几个炊饼便是午膳,看着大家如待珍馐般大快朵颐,妘挽突然想到了什么,从不远处的马车上取下了两提食盒道,“我这里有些吃食,大家快来尝尝吧。”食盒密封严实,一打开香味四溢,还冒着热气。
妘挽拿了两个软酥,朝着函公和许公走去,“这种软酥,甜而不腻,软香可口,师父、许公你们趁热尝尝,”许公咬了一口道,“嗯嗯,好吃,好吃啊,记得上次吃到上好的佳肴,还是在太子大婚那日,举国欢庆,我也是有幸进了趟宫门,蹭了个场,别说,这个酥的味道跟宫宴里面倒是挺像的。”说着便如三岁孩童般狼吞虎咽起来,妘挽听了,只是笑了笑道,“您慢点,您要是喜欢,下次我再来时一定多带些。”
妘挽说完便去收拾食盒了,刚刚还是满满的食盒,如今已经空空如也,食盒收拾妥当后,便继续啃起了她的炊饼。函公瞅了一眼许公道,“许老头,上次你去宫宴,一定坐得很靠后吧?”许公道,“位置吗,确实是在末位,但好歹也是走过高墙甬道,跨过铜阙宫门的。”函公轻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吃过午膳,大家倒是不急着开工,而坐在陇田上攀谈起来,妘挽问道,“许公,我看那边一大片都已经种满了,今年的春耕应该很快就结束了吧。”
许公点头道,“不错,这农事依二十四节气、七十二气候而行,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了些,所以春耕开始的也早。按眼下的进度,不出半个月就可完工了。”
妘挽道,“那今天秋季的收成应该会很好吧。”许公道,“近些年来轻徭薄赋,结余的钱可以多买些草木灰和绿肥,风调雨顺的话,今年一定有个好收成。到时候你们可要记得来帮忙哦。”
函公听了听没接话,倒是妘挽答应的爽快,“当然,不仅我们要来,我还要给您带来几个身强体壮的帮手呢,他们啊天天坐而论道,孰不知只有亲近百姓,亲尝农事,才能了解这个国家最需要什么。”
许公听了连连点头笑道,“说的好,说的好啊,不愧是你师父教出来徒弟啊。如今的年轻人多是游手好闲,来这里历练历练,对他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看着许老头与妘挽一拍即合的得意样子,函公有些哭笑不得,听着妘挽的描述,他已经猜到她要找谁来帮忙,妘挽吗鬼主意多,就算她能将那位诓骗来,许公怕是也不敢让那位下地干活吧,不过.....也说不准,毕竟他当时坐在最后面,那场大婚宴上的主角们就算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一定能认得出......
妘挽和函公在田里待到快至申时才离开,看着满身的泥秽,妘挽决定去找岚烟借些衣物,若是这个样子回去,定要被辛禾她们唠叨了。内室中,岚烟要伺候妘挽更衣,被妘挽婉拒了。换好衣服后,妘挽留意到案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些稿,早就听闻岚烟是远近闻名的才女,便随意拿起几张想着品鉴一番,“年年负却花期,日日反复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万里丹霞,何妨携手同归去,烟花伴侣,朝云暮雨。”“这些换下来的衣物暂且放在我这儿,等晾晒好了,我再给你送到渊阁....”岚烟估摸着妘挽收拾妥当,推门而入,看到其手中的稿,脸一下字便红了,慌手慌脚将稿收了起来。
看着岚烟局促的样子,妘挽道,“岚烟,你还想着他,对吗?”提起“他”,岚烟双眼像蒙尘的珍珠,失去了平日里的光芒,“入仕前,他曾与父亲深谈,之后父亲同我说,他的未来里没有我.....其实对于这个结果,我并不惊讶,以前的我太过单纯,天真地以为只要情之所至,任何困难都能克服,却发现最大的困难是世俗、是人心。如今这世道最看重门第,婚约较之感情,更多的两个家族间利益的维系。”
妘挽道,“可你明白,这是不对的,若没有遇到便罢了,可既已有幸遇到了心中所爱,难道就这么轻易放弃吗?你走过瀚海,越过高山,难道到头来还要甘愿同那些愚昧的妇孺一样,困在深宅之中吗?”
“太子妃,也许您觉得我迂腐、懦弱,可读得多,并不意味着我有更多选择的权利,相反那些加在我头上的虚衔,已经成了桎梏我言行的枷锁,只要我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招来更多世俗无情的嘲笑和讥讽,这是我、我的父亲和我的家族都无法承受的。”岚烟道。
“你决定了吗?你真的甘心吗?”妘挽问道,
岚烟轻笑了一声,悲伤的眼神中却透露着决绝,“其实他比我.....更早懂得这个道理,如今他都已经放下了,我……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妘挽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却什么也没说不出口。
坐在回东宫的马车上时,太阳已经沉沉西斜,她与岚烟的对话让妘挽突然想起她的阿娘,想起了尘封在记忆中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年夏至,珠茳郡发生水灾,为抚恤灾民、鼓舞士气,阿娘决定代表王室亲赴珠茳郡,年满十岁的自己连哭带闹地吵着也要跟去,阿娘无法只得带上了自己。在珠茳郡自己见证了阿娘如何带领当地的官员、百姓筑堤疏渠、调配物资、医扶伤患,让一个几乎被天灾破坏殆尽的城郭恢复了往昔的生机。
其实那时的自己就注意到,同王宫中仪态端庄的王后相比,在宫外的阿娘好像更鲜活,于是自己便对阿娘说,“阿娘,我们不要回王宫了好不好,?儿觉得您在宫外比在宫里开心多了。”
阿娘俯下身子,抚摸着自己脸庞道,“阿娘是王后,?儿是公主,我们肩上都有羌氏一族的责任,这是不能逃避的。”“可?儿觉得您这个王后当得太辛苦了,当个行侠仗义的剑客不是更潇洒自在些吗?”听到自己这么问,阿娘的脸上闪过一丝波澜,但很快便消失不见,她对自己笑道,“我的?儿长大了,?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选择无分对错,只要无悔便可。”
马车的颠簸将妘挽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掀开车帘向外张望,通红的晚霞映照在天边,阿娘也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黄昏中与世长辞的,想到她临终前望着青玉剑时,眼中流露出的不舍之情,阿娘....您当真无悔吗?那么岚烟呢?她也会无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