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妘挽所在的队伍便向溆浦出发了,不过五六里的路程,午时之前便可达到。这几日的雨水少了很多,多是晚上下,白天的时候还能见到些许久违的日光,大家的心情也都轻松了不少,“咱们此去的地方可是不得了,那都是泸溪郡里数得上的大户建的,若不是上头施压,他们才不舍得拿出来让咱们用呢。我可听说....那里放了有不少宝贝,哥几个你们说,咱们此去能捡个漏不?”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名叫牛五,是当地的差役。

“你啊,倒是会白日做梦,你说的那些宝贝啊,半月前就已经搬空了,咱们现在过去估计只剩一地鸡毛了。”说话的是另一个差役,名叫耿原,

“老耿说的没错,那些大户平日里吝啬的很,怎会便宜了咱们这些外人。我昨日听邱家的车夫说了,他们凑了五万贯钱要给上头做善款。”一旁叫叶三的差役说道,

“才五万贯,真是够小气的。”牛五大声吼道,耿原赶紧给他使了个眼色,“小声点。”牛五赶紧会意地点点头,

叶三同样有些不忿道,“确实少了点,以他们平日里的营生,拿出二十万贯也不为过。”耿原冷笑道,“就这....还是冲着东宫太子的面子才出的,平日里也就算了,今年是个什么光景,只求他们别太过分就好。”

叶三看向耿原道,“你说东宫那边....会买他们的账吗?”耿原摇了摇头道,“难说,毕竟他们在惠阳城也能有说得上话的人....”许是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多了,耿原话道一半陡然截住,叶三看了周围道,“没事,没事,咱们带的这些人都是医师和厨子,传不到上面的。”

牛五、耿原和叶三都是当地差役,三人总是同进同出,从妘挽她们刚到泸溪郡,便是他们不辞辛劳地帮忙安置,虽然无权无势,但都是善良实在的好人。他们说的话,妘挽一直在听,觉得倒是有些意思,不过她一点都不为太子担心,这天下谁也没他的心眼儿多。

到了溆浦,四座颇有气势的别院映入了眼帘,里面除了没有所谓的奇珍异宝,其他的锅碗瓢勺倒也齐全,经过商议,大家决定将一座最小的留给大家居住,其余的三座用以收治伤患,好在这些别院离得不远,所以来往还算方便。规划好后,首先就要把带来的药材、粮食等物品卸下来放入仓,妘挽当然不能另外,挽起袖子,就上前扛粮袋。

两袋粮看着不沉,可刚上妘挽的身,妘挽的腿就不住哆嗦起来,丹夏要来帮忙,可看着丹夏身上同样的两袋粮,妘挽只道不要管她,丹夏无法只得先走。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从自己身旁而过,妘挽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正当她要倒地时,忽觉背上猛地一轻,抬头便看到高大的牛五道,“就你这儿小身板儿,可别在逞强了,去后面背药材吧。”说着将两袋粮轻松扛在身上,不等妘挽道谢,便潇洒地走了。妘挽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清楚了自己几斤几两,就往后面背药材去了。

规整好了物资和住所,剩下便是改造别院的房间布局了,别院虽然房间众多宽大,但并不适合收治大量的伤患,最好能将房间分成小的隔间,这样便于医师诊治和病人休息,但随行众人都不擅长与泥瓦、木头打交道,他们只能寻找外援。妘挽想了想,便向耿原问道,“耿大哥,城里可有泥瓦匠人和木工匠人,可否请他们前来相助?”耿原道,“有到是有,虽然眼下情况特殊,可....如今....大家生计艰难,他们也要养妻儿子女,这工钱分不收.....怕是很难。”

一旁众人一听也犯了难,银钱是由专人管理,每一笔要经过很多道审批才得以支用,若是现在向上请示,怕是来不及了,毕竟五日之后他们就要开始接收伤患了,妘挽又问道,“他们一日多少工钱?”耿原想了想道,“至少要.....十五钱一天。”妘挽在心中默算了一下道,“我给他们一天二十钱,这是定钱,你只管让他们安心干活儿就是。”说着便递给了耿原一个沉沉的布袋,“这是....?”耿原有些疑惑,妘挽笑道,“耿大哥放心,小弟在外还有些营生,既要来赈灾,自然要尽一份儿自己的心意,这都是我自个儿的钱,你拿去便是。”耿原颠了颠手中的布袋,问道,“敢问兄台如何称呼?”妘挽道,“我姓云,在家排行十四,唤我云十四即可。”耿原拱手道,“多谢云兄弟信任,耿某这就进城,定当全力为之。”说完便带着钱进城而去。

耿原说道做到,未到申时,便带着十几个匠人而来,于是大家便开始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丈量、绘草图、选材、断木、轧结成型,工匠们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很快就用竹子制成的屏障将一间大屋隔成了五间方正的小屋,同时将院中的凉亭周围也用竹屏围起,也可供两人使用。妘挽也没闲着,她见院中花园较多,便叫上几个人,将花草尽数移到别院外,土地则推平覆泥,这样这一来花园亦可搭建五到六个竹棚,因为大家都不知道面对的伤患到底有多少,所以只能物尽其用,尽力为之。

三日后在大家的努力下,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众人心中紧绷的弦儿也略略松了些。是夜,泡在木桶里的妘挽和丹夏都久久无语,她们都在静静享受着难得的安逸时光,热气萦绕,心静释然,良久,妘挽道,“你从哪里找来的木桶啊?”丹夏道,“既是大户人家的别院,这些东西定是必备的,所以奴婢就留意了下,从小厮的手中截下两个,不过可惜只能借用一晚,明日就要还回去....煮药材了。”

妘挽闭着眼畅然道,“就这一晚....我亦心满意足了!”突然妘挽像是想到了什么,睁开眼道,“丹夏,其实来这儿之前...我并没有问过你的意愿,你当真愿意同我一道来赈灾吗?”过了一会儿,妘挽没有听到丹夏的回答,虽然她们背对着,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但妘挽知道丹夏心底是有些不愿的,她也明白其中的缘由,只道,“其实这普天之下的百姓都是一样的,他们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君主,只能被迫地接受征服和驱使,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脚下的土地,唯一的愿望也只是衣食温饱,他们亦是战乱的受害者,他们是无辜的....”妘挽不指望三言两语能化解丹夏心中积压的仇恨,但希望她能在仇恨之外看到更多生存的意义,不要走向歧途。

次日寅时刚过,“咣、咣、咣”的铜锣声便响了起来,原来河道提前一天疏通,怀化县和洪江县受灾的大概五百户人家正在朝这里而来。等众人穿戴整齐跑到院门口时,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数不清的灾民从四面八方而来,救命声、哭喊声响彻大地,他们都眼巴巴地看着医师们,祈求得到医治。面对如此慌乱的场面,医官也是六神无主,妘挽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对丹夏说,“去把咱们行囊中那些彩色布条取来。”丹夏二话不说就向住所跑去。

等拿到布条,妘挽便奔向医官,拱手道,“大人,可以先对灾民进行分类,给病情严重的灾民系上红布,先行医治;病症较重的系上蓝布,暂且等候,其余病症轻、受惊吓饥饿的集中到一旁,安抚为先,不知大人意下如何?”医官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想了片刻道,“好,可行,可行啊。”

于是乎医师们便手拿布条,在灾民们间穿梭,很快便有一批系着红布的灾民抬了进去。虽然妘挽不懂医术,但她亦有自己的判断标准:气息微弱,行动迟缓,但无外伤,可能是饥饿所致;叫喊声音大,身上无明显外伤的,多半是受了惊吓;若有外伤,定会先行包扎,若再无渗血,说明伤口不大,可后续医治。从受灾处来到此地,就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时间紧迫,若再找不出急需救治的病人,那可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突然一个身影撞入妘挽的眼中,一位腿部受伤的妇人,一手拿着树枝,一手拉着挎在身上的草绳,步履蹒跚地艰难前行,她身后破烂的草席上躺着两个昏迷不醒的孩童儿,她们头部缠着的布条已经被血侵染,妘挽赶忙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妇人,伸手探了孩子们的鼻息,虽然气息很弱,好在还有,“来人啊,快来人啊。”妘挽疾声呼喊道,在不远出的丹夏闻声而来,许是看到了希望,妇人灰色的眼神中有了些许光芒,对背起孩子的妘挽和丹夏喊道,“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救救他们....”“阿嫂,您暂且等候,等过会儿我们就来接您。”妘挽道,妇人并没有接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妘挽她们离去的方向不停喊着,“救救他们,救救我的孩子们....”

好在救治及时,等医师施针、上药、包扎、喂药后,两个孩子气息总算有了起色。安置好孩子们后,妘挽和丹夏便马不停蹄地向妇人那边赶去,可等赶到之时,却发现妇人已经躺在地上没了气息,原来她当时不仅是腿受了伤,她的五脏六腑也均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她之所以还能坚持下去就是因为她的孩子们,哪怕自己不能活下去,她也要给孩子们生的希望,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可身旁喧沸不止的人群,又告诉她们,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妘挽拍了拍丹夏的肩膀道,“我们把她抬走吧,她不能一个人待在这儿。”

妘挽和丹夏用妇人带来的草席,将其带到了别院后的一处空地,那里本来堆着几处空空的木架,而现在有的上面已经摆放了四五具尸体,而有的已经起了汹汹大火,为了防止大灾之后出现疫病,尸体均要火烧化灰入土,等妇人的尸体被抬上木架,这个木架亦起了烈火,火焰吞噬了这些人今生所有的一切,他们还来不及留下自己的姓名,来不及见亲人最后一面,便与这个世间告别了。

丹夏转身离开,妘挽并没有阻拦,每个人心底都有沉重的伤痛,只不过无法轻易被触碰罢了。妘挽摸了一把泪,继续在灾民中寻觅,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能做得还有很多。人群中,妘挽瞥见了一个怀抱孩子的妇人,妇人不哭不喊,表情平静,孩子双目紧闭,很是安详,可就在他们与妘挽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孩子的一只手臂不知怎么耷拉了下来,随着妇人的走动,那条手臂在空中肆意地摆动起来。似乎明白了什么,妘挽折返回去,当她的手指碰上孩子手臂的一刹那,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侵满全身,细看下竟有几只硕大的蚂蚁从孩童的鼻下钻出,妘挽强忍泪水道,“阿嫂,阿嫂,你的孩子....他病了,把他交给我好吗?”妇人并没有任何的反应,甚至连看也不看妘挽一眼,只是自顾自地盲目低向前走着,看来妇人是受不了丧子之痛,有些魔怔了。

见状如此,妘挽一把从妇人怀里抱走了孩子,许是感受到了什么,妇人低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怀抱,突然发疯似的喊道,“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他没有死,他不过是睡着了罢了,把他还给我....”眼看妇人神志不清,妘挽也未多做纠缠,抱着孩子转身向别院后面跑去,而妇人也大叫着,紧跟在妘挽身后。到达木架旁,妘挽把孩子交给了一旁的侍从,然后紧紧地抱住想要冲过去的妇人,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放上木架,妇人发狂般地撕扯着妘挽,妘挽的手背泛起了条条抓痕。但随着木架上火焰的起,妇人终于停止了挣扎,跪在地上看着木架失声痛哭,也许是她终于接受孩子已然离世的事实,也许是那些浓浓的黑烟告诉她失去至亲的并非只有她一人。

来不及收拾破碎的心静,当听到同伴的呼唤时,妘挽二话不说朝声音方向赶去,人群中,一位医师正在大声疾呼,他在救治一个腿部受伤的青年,一根尖锐的木条将青年的腿部刺穿,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忍直视,当医师看到妘挽后道,“他的腿耽误不得了,再不救就要废了,我要把木条拔出来,等我拔出的一瞬间,你要用手死死地按住伤口,半点也慢不得,听明白了吗?”

妘挽犹豫了片刻,然后重重地点头道,“明白了。”妘挽跪在地上,眼睛紧盯着那根木条,医师示意了一下,然后“唰”一下拔出了木条,木条离体,一大股鲜血喷涌而出,顾不得躲避,妘挽急忙按住伤口,血肉的触感让妘挽全身战栗了起来,好在医师眼疾手快,将伤口快速的包扎起来,放松下来的妘挽这才意识到遍及脸庞和衣衫的血污。不经意间,妘挽竟有些恍惚,眼前的景物也翻天覆地起来,她仿佛看见了紫宸殿外四散而逃的人群和被一剑射穿脑袋的小菊,“十四弟,十四弟...你没事吧?十四弟?”一声声呼喊拉回了妘挽飘忽的神志,妘挽定了定心神,看向一旁灰头土脸的耿原道,“耿大哥,我....没事。”听到妘挽回了话,耿原这才放下心来道,“快去井边洗洗吧。”打了一盆水,妘挽蹲在地上,清洗着脸上和身上快要干涸的血污,四下无人之时,一股无力的悲伤感涌上心头,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如断线的珠子般滑落下来。

别院后面黑色的浓烟不停地冒着,生命太过脆弱,经不起天灾人祸,人力也太过渺小,救不了每个垂死的生命,但大家仍然拼尽全力的努力活着。无意间,妘挽发现幺弟竟也默默地站在火堆旁,身形不似往日那般挺拔,肩膀也在剧烈地抖动,也许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生死.....这场大灾只是每个人经历中的一个缩影,这世上看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每时每刻都上演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过完酉时,众人终于松了口气,略略吃过些东西后,妘挽终于在偏远的一角发现了丹夏孤独的身影,每个人面对悲伤的方式不同,有人需要的是发泄,有人需要的是暗自疗伤。妘挽走上前,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递过去一个面饼道,“还没吃东西吧,这是特意给你留的。”丹夏接过饼,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句不言,妘挽也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有时守候比话语更有力量。

过了良久,丹夏发出沙哑的声音道,“那年敌军来袭,我军不敌,阿爹身为主帅,殉身报国,阿母为保我突围,以一人之力血战百人,力竭而亡,那年我才五岁,我永远也忘不了,漫天漆黑的沙漠中回荡着母亲阵阵的呐喊声,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们都是在以命换命.....”

坚强如丹夏,也终是忍不住哽咽起来,妘挽轻拍着她的肩膀,等她稍稍平复了,才道,“你相信吗?也许那些逝去的亲人....一直就在我们的身旁,从未曾离去,也许化作了一阵清风、一抹幽香,也许是漫天的星斗,也许是飘荡的云从,她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着我们,守护着我们,保佑着我们。所以无论何时都不要失去希望,记着她们的嘱托,要好好地活着....”丹夏闻声抬头看着繁星密布的星空,恰巧此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郡丞府内,戌时已过,太子的房中依然烛火通明,终于忙完了要紧的事务,凤凛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喝了口热茶,好似想到了什么道,“溆浦那边从昨日起已经开始医治病患了,进展如何?”一旁的王召,赶紧从袖中拿出奏报道,“至今日未时,到达溆浦的灾民已有一千五百余人,重伤者四百余人,身亡者一百八十余人。”

凤凛起身,抬头看着皎洁的月光,若有所思,王召和桀相视一眼,都不敢妄言,“泸溪郡这边雨势渐歇,只要河道一通,问题不大,可黔阳郡如今还是连日大雨,离往年雨季结束还要月余,尹郡丞那儿怕是要撑不住了吧。”桀道,“殿下,黔阳郡雨势不减,今日筑好的堤坝,明日便又被冲开了口,洪水不退,救援确实很难进行。”凤凛又是一阵沉默,“既然堵不住,那便只能通,明日巳时召河工令、泸溪郡、黔阳郡、锦屏郡郡丞前来议事。”“遵命,奴才这就去办。”说完王召便退出屋去。

看着欲言又止的桀,凤凛道,“有话直说。”桀道,“请殿下赎罪,溆浦那边任务繁重,臣下怕.....太子妃受不了,请殿下下令,臣定将太子妃安全带回东宫。”凤凛拍了拍桀的肩膀,笑道,“记住本宫的话,永远不要奢望你想保护的人不受一丝伤害,保护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学会成长,等她变得强大了,自然就不会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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