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冤家
次日,河工令、三郡郡丞早早便候在门外等待太子召见,四位大人一进门刚坐定,太子便直奔主题道,“河工令,你上次关于疏通河道的提议,本宫觉得是当前最好的办法,今日当着几位郡丞的面,你说予他们听吧。”
河工令起身道,“是,下臣遵命,”然后向三位郡丞行了礼道,“目前黔阳郡水患单靠筑堤去堵,耗时费力且收效甚微,所以下臣建议,从黔阳郡的靖州向西挖一条河道,将沅江的水引一部分至锦屏郡的栎平以南,下臣已派人探查过,栎平以南是荒芜之地,无农户耕田。此举若成,则湘南三郡二十年之内不会再有大的水患。”
凤凛道,“三位大人意下如何啊?”黔阳郡郡丞起身道,“启禀殿下,河工令此策虽好,但臣有两个问题,其一,如今黔阳郡多是南边城郭受灾,若引水向西,必然会对西面城郭的农户农田造成损害,这迁居安民的钱....从何处出?黔阳郡现在.....已经拿不出多余的银钱了。其二,从黔阳郡向西到锦屏郡的河道至少要二百里,何时可以完工,若是再有月余,怕是被困的灾民要撑不住了。”
凤凛看了看黔阳郡郡丞,点头道,“尹郡丞说到了重点,本宫这次叫几位来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闫郡丞,本宫记得你们泸溪郡首季的税赋还未上缴吧?”被点到的闫郡丞赶忙起身道,“启...禀殿下,是还未...上缴,这不是因为水患吗....所以....”“是多少银钱来着?”凤凛问道,“大概....也许...二十万贯...”闫郡丞支支吾吾没说出个准数。
一旁的尹郡丞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直道,“启禀殿下,泸溪郡一季的税赋不会低于三十万贯,殿下可以查阅呈报的税册,一看便知。”
凤凛笑了笑,看着闫郡丞道,“隔壁邻居都比你这个当家的了解收成啊!”“是三十万贯,三十万贯,臣....臣刚才一时紧张,记不清了,还请殿下赎罪。”闫郡丞赶忙接话道。
凤凛并没有搭理他,而是转向尹郡丞道,“本宫记得尹郡丞....也曾当过泸溪郡的郡丞吧。”“启禀殿下,闫郡丞之前,时任三年。”尹郡丞道,
凤凛道,“尹郡丞不在位多年,竟还记得清,想必一定对泸溪郡的营生活计很了解吧。”尹郡丞一听,心里有些打鼓,但依旧照实禀告,“启禀殿下,泸溪郡盛产珠宝玉器,这个就占了赋税的大头,车马行走,货船河运,四季不绝,若是遇见好时候,怕是一季三十万还是少的。”
一旁的闫郡丞刚想反驳,却被凤凛打断,生生地憋了回去,“尹郡丞果然是国之栋梁啊,既如此,本宫便做主将那三十万贯暂交由黔阳郡做安抚迁移农户之用,内史那边本宫会去知会,闫郡丞...应该没问题吧?”凤凛道,闫郡丞急忙应道,“没问题,没问题,臣马上清点,三日内必将三十万贯交到尹郡丞手上。”
凤凛道,“好,这第一个问题解决了,那咱们就说说这第二个。河工令,你估算河道工期要多少时日?”河工令沉默了片刻道,“启禀殿下,下臣....需要至少四十日。”
凤凛道,“四十日?,这不是本宫想要的答案。”河工令立马跪下道,“启禀殿下,且不说眼下大雨连连,影响工期,这要修建的河道至少二百里,下臣手中可用的河工大约五百人,这五百人需要吃饭睡觉,四十日完工已经是极限了。”
凤凛看着跪在地上愁眉不展的河工令道,“那若两边同时开工....又当如何?”“同时开工?”众人异口同声道,
“不错,”凤凛继续道,“提前规划河道,黔阳郡、锦屏郡从两头同时开工,这样耗费的时日是否可以减半?”河工令思索了片刻道,“虽然....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也未必不可行,只要事先规划得当,说不定....说不定真的能事半功倍。”看着越说越兴奋的河工令,凤凛道,“这是你的事情,本宫相信你的能力,允你行先斩后奏之权,出了事有本宫担着,你只管放手干就是了。”“下臣...下臣多谢殿下,多谢殿下,下臣定不负殿下重托。”河工令不由地感慨道。
凤凛那边暗潮汹涌,妘挽这边也是日渐艰难,灾民每日都在增多,可依旧是原来的人手在苦苦支撑,如此下去迟早撑不住,果然,首先出问题的便是药材和布帛的短缺,明明调物令几日前便发了出去,可货物却迟迟未来,急得医官的头发花又白了不少。再来出现问题的便是医师本身的健康,最先撑不住便是那些较为年长的医师。一日,一位正在诊治病患的医师突然晕了过去,妘挽锵锵扶住倒地的医师,却因为不懂之术,除了求救呼喊,亦别无他法。
就在此时,一位翩翩少年出现在妘挽身边,只见他熟练地给医师把脉、施针,然后从包袱里取出一瓶药放在医师的鼻下一嗅,不多时医师便恢复了神志,少年道,“此乃劳累所致,休息一下便无大碍。”少年道,“在下田冬,这位是我的师兄无崖子,我们来自药王谷,接到王庭的推善令,特来湘南三郡相助。”
药王谷,妘挽曾听函公说过,那可是江湖中神秘的存在,听闻药王谷的人不仅医术登峰造极,还通晓各种奇门秘术,可却轻易不出山门,没想到竟能在湘南见到。妘挽看了看师兄无崖子,只见他身材挺拔,样貌不俗,看不出年龄几何,却颇有仙风道骨之姿,他向大家拱手道,“其实我们早就到了,但是来此地的道路塌了,等路修好,又耽搁了不少时日。”
妘挽兴奋地道,“来得正是时候。”正说着,又有几个看着眼生、风尘仆仆的人立在院门口喊道,“陇西李氏带了药材和银钱前来相助。”负责管理物资的小厮急忙上前接应,同时跑过去的还有幺弟,接着琅琊王氏、广陵谢氏、海宁钱氏等世族大家都带着府医、钱粮前来支援,果然是一地有难,八方来援。
有了外援,溆浦这边的情况好转了不少,大家终于可能正常的休息,不用再日夜不分了。一日,幺弟刚刚将一名重伤的病患抬至屋内,刚出门,不小心碰着了迎面而来的田冬,田冬手中的汤药差一点洒掉,他没好气地道,“小心点,不要这么毛毛躁躁的。”幺弟也同样没好气地道,“我呢....今天已经抬了三十个病人,累得半死没功夫和你吵架,不过我大度,不跟你计较,既然碰了你,就给你赔个不是吧。”他这么一说,田冬也是气儿不打一处来,“当然是你的不是啦,我这碗药里有前胡,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算了,同你说你也不懂。”说完便越过幺弟,径直向前走去。
幺弟向田冬离去的方向白了一眼,却无意发现田冬衣衫后摆处有一小片血迹,赶忙上前喊道,“田冬,田冬你受伤了,后面都渗血了。”田冬听到幺弟的喊声,一时间像被雷劈了一般立在了原地,偷偷向后一瞄,竟一下子脸颊通红,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偏偏幺弟还不依不饶要帮他找伤口上药,田冬一面顾着手里的药,一面还要防着幺弟乱摸,当真是手忙脚乱。
好在危机关头妘挽路过,一把打掉幺弟覆在田冬腰上手道,“不懂不要添乱,这是....刚刚田大夫在帮病人医治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不要大惊小怪,对了田大夫,这药快凉了,病人还等着呢。”说完便拉着田冬走了,留下一头雾水的幺弟。妘挽将田冬送回屋,田冬连声道谢,妘挽摇头道,“咱们出门在外,是需要彼此帮衬的,毕竟是‘同道中人’吗。”说完用手捏了下耳垂,便笑呵呵地跑开了。看着妘挽离开的身影,田冬心中默念着“同道中人”,又学着妘挽摸了摸耳垂,一时间会意地笑了。
一日,又来了一批新的病患,一个浑身是伤的姑娘吸引了妘挽的注意,当她被抬进来时,不顾自己的伤势,一直拉着妘挽的手,哭喊着说要“找弟弟,找弟弟”,“弟弟”这个词,对妘挽而言是心防最为薄弱的存在,每每有人提及,总能引起妘挽的侧目,所以即使只有一面之缘,那位姑娘也引起了妘挽的关注。过了两日,等那位姑娘的伤好些了,妘挽便自个找上了门去。原来她叫霞儿,有个五岁的弟弟叫小顺子,家就住在怀化县一处村落,父母早逝,一直是姐弟两相依为命,那日发大水,本来一起逃命的姐弟,被大水给冲散了,霞儿命大被同村的人救起,可怜弟弟自此音讯全无。
看着伤心欲绝的霞儿,妘挽安抚她要先养好自己的伤,并且承诺会尽全力帮助她找到弟弟。自此只要别院里来了新的灾民,妘挽都会去查探一番,看到年龄差不多的孩童,都会上前询问一下,可饶是这样依然没有小顺子的消息。渐渐的,霞儿可以下床了,虽然找不到弟弟,但乐观的霞儿却从没有失去希望,除了找弟弟之余,为了报答妘挽的恩情,霞儿也主动帮大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洗衣、烧饭。
霞儿不仅人勤快,烧得一手好饭,还会时不时地做些小点心,但糕点出锅第一个总是拿给妘挽品尝,寻常的东西出自她的手竟格外的美味,妘挽夸她说,谁要娶了她,肯定有福气的很。说者无心,听着有意,这最先起意的便是牛五,因着妘挽的关系,霞儿也常和耿原、牛五、叶三、田冬师兄妹一起吃饭,人多热闹吗,自从尝过霞儿的手艺,牛五无事便来找霞儿,替她抬水,帮她劈柴,大伙儿也总是打趣他俩,霞儿呢却总是笑而不语。
房中的有几味药材不多了,好在能在附近的山上找到,无崖子有事走不开,田冬便同几个药王谷的弟子准备上山寻找,妘挽不放心,便硬把幺弟塞进了队伍,说道,别看幺弟年龄不大,但拳脚功夫还行,如今大局未定,还是小心些好,田冬无法,只得不情愿地带上了幺弟。
溆浦毗邻雪峰山,山虽不高,但湘南腹地潮湿,所以适合像前胡这样喜光照、湿润,较耐寒的草药生长。幺弟不懂医,闲着无聊只能这边走走、那边转转,瞧着这个人拔草却只取草根,那个人摘了花却只留花茎,看着啊着实令人不解,又一抬头,只见田冬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陡峭的岩壁,“喂,田冬,你可要抓紧啊,别一不留神摔下来呦。”听着幺弟不怀好意的提醒,田冬心里窝着火,但自己现在身处山腰,施展不得,要不然定是饶不了他,好不容易采到了那株石斛,刚放进身后的筐子,不知怎么地就脚下一滑,摔了下去,要不是幺弟眼疾手快将她接住,说不定还真摔出个好歹。
田冬刚起身就对着幺弟一顿数落,埋怨他一语成谶,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摔下来,谁知田冬骂着骂着,幺弟竟笑了起来,道,“你刚才的样子好像个小女子,我家阿姊骂我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此话一出却正中田冬要害,只见他涨红着脸,气鼓鼓地扭头就走了,自知理亏的幺弟赶忙赔不是,奈何田冬根本就不搭理他,突然幺弟好像想到了什么道,“你是不是还要找前胡?我知道哪里有。”
行医者最喜欢的莫过于有用的草药,一听前胡,田冬的怒气立马消了一半,她转身问道,“休要胡说,你根本没见过前胡,如何认得?”幺弟道,“别瞧不起人,这天下不是只你一人见过前胡,这前胡吗,根颈粗壮,茎上部叶无柄,花瓣卵形,棕色,多生长于山坡林缘或半阴性的山坡草丛中,是疏散风热、降气化痰的良药,对否?”田冬颇为吃惊地看着幺弟,不由地点了点头,因着上次缘故,幺弟特意去查了医,没想到这临时抱佛脚,也能歪打正着。
在幺弟的带领下,他们果然在一处山坡上发现前胡,“无事闲逛时发现的,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田冬看到前胡,双眼放光,不仅不计前嫌,还对幺弟竖起了大拇指。正在大家忙着采摘前胡时,一条花蛇突然从草丛中跃起向田冬袭来,还好幺弟反应快,一手揽过田冬的腰飞身转向,一手拔出匕首将花蛇拦腰截断,田冬受了惊吓,躲在幺弟的身后瑟瑟发抖,幺弟打趣道,“药王谷的弟子,不是常和蛇虫鼠蚁打交道吗?怎么....一条小蛇就把你吓成这样。”
田冬努力平复心神道。“见得....见得多,不代表....不害怕,这些活的...向来都是...师兄....”幺弟道,“你直接说你学艺不精便是了....”“啪”田冬生气地拍了幺弟一下,不过被他这么一激,自己倒也没那么害怕了,虽然幺弟说着玩笑话,但却一直警惕着四周的动静,“看来这前胡,不仅你们喜欢,那些毒物也很喜欢,大家摘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就这样幺弟在前为大家开路,其余人跟在后面趁机采摘前胡,看着冒险替大家开道的幺弟,田冬第一觉得他还是很有男子气概的。那些藏在草丛中伺机出动的花蛇,许是感知到幺弟的厉害,转换了攻击对象,对着其他药王谷弟子攻击开来,“啊”的一声惨叫,一名弟子的腿被花蛇咬中,虽然幺弟已将蛇斩杀,但保险起见,大家还是退出了草丛,田冬急忙撕开弟子腿部的衣物,施针、上药、包扎总算是遏制了毒性,随后,幺弟二话没说,背起了那名弟子就往山下跑去。
索性救治及时,那名弟子并无大碍。自此之后田冬对幺弟刮目相看,两人不再似之前那般剑拔弩张,而是会主动相互帮忙。一日,田冬在救治一个脖颈受伤的病人,幺弟在一旁帮忙,鲜血溅了田冬一脸他都丝毫不慌,跟那个因为怕蛇躲在自己身后连话都说不全乎的人相比,可真是天壤之别。
田冬医术精湛,那个病人是捡回来一条命,幺弟主动帮助田冬清洗脸上的血污,却在不经意瞥见他耳朵上的洞眼儿时,呆愣在了原地,许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擦了擦眼定睛看了过去,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幺弟的脑中瞬间闪过平日里和田冬相处的点点滴滴,耳根一下子烧得通红,此时的田冬闭着眼睛道,“幺弟,你怎么不动手啊,快帮我擦脸啊。”可一旁的幺弟,看着此时的田冬却怎么也下不去手,只见他将布湿了水,拧干后放到田冬的手中,一溜烟儿地跑了。
田冬最近觉得幺弟很奇怪,总是刻意地躲着自己,有事找他帮忙他也借口推脱,仿佛怕自己吃了他一样。感情这种事呢,向来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作为旁观者的妘挽自是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她便找到田冬问道,“你觉得幺弟怎么样?”田冬不明,“什么....怎么样?”妘挽道,“当然是为人如何了?我记得你之前没少说他毛躁、自负之类的话,如今在你眼中他还是如此吗?”田冬摇了摇头道,“那时我与他相交不深,故而有所偏见,其实他急公好义,遇事果敢,而且聪明好学,心思细腻.....”
妘挽有些听不下去,赶紧抬手打断她,“你把他夸得跟朵花儿似的,我都怀疑他还是我认识的幺弟吗。”看着田冬露出小女孩儿的娇羞,妘挽又道,“所以,你现在想见他,想听他说话,只要和他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很舒心,他开心你也开心,他不开心你也不会高兴,我说的对吗?”
田冬回想了一下近日的心境,点了点头道,“确实....同你说的有些像。”妘挽突然表情严肃,意味深长地对田冬道,“冬儿啊,你得病了!”
田冬一惊道,“怎么会,我日日都给自己把脉,没觉得自己生病了呀。”
妘挽道,“医者难自医,冬儿啊,你可是害了相思病了。”此话一出,田冬霎时红了脸,眼神闪烁,语无伦次起来,“什么....相思病,我....才没有...云姐姐...你不要乱说.....”说着撮起手,呵起了妘挽的痒痒来,妘挽笑道,“我乱说与否,日后自见分晓,关键你要明白自己的心意到底如何。”说完转身就要走,却又想到了什么,在门口停下道,“若你想通了,想问他什么不好意思开口,只管知会我便是,我倒是很希望做你们的牵线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