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人自称李青秀,是贵州赫章县的穿青人后代。

穿青人是明朝驻扎西南的屯兵后代的自称,因为他们生活在“蛮夷”之间,生活习惯已经被当地同化,被汉人视为蛮兵,称他们为“凤头苗”。

但是因为他们与土著的出身不同,又得不到当地民族的认可,又被这些土著称为“屯堡人”。

这些士兵后人就如风箱里的老鼠,受到朝廷和土著的两头气,他们就一致以“穿青人”自居,以示不同于土人,又不忘汉族祖先。

到了李青秀父辈这里,大清朝早已经完了。当地土司控制着土地和军队,又和各路军阀勾结在一起,贩卖军火鸦片大发其财,这些土司权力极大,对属地的农奴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李青秀的父亲是个钉马掌的铁匠,在钉马掌的时候见到马生了皮肤病,就说了句玩笑话,结果被土司一枪打死,李青秀当时才十岁,跑过去抱着土司的腿,被他踢到山涧下面摔断了一条腿。

几人听到他的惨痛往事,不知如何表达,手足无措地看着对方。老人揉着腿,轻轻一笑,示意几人坐下,接着慢慢悠悠地继续讲起往事。

土司属下的小地主,叫做土目,意思是领主的眼睛,或者大地监视者之类的,土目中有一位首领担任祭司和军师的作用,李青秀不懂其中原理,只知道土目每年三月初三会戴上这种面具举行祭祀典礼。

据说土目戴上面具之后,可以看到祖先的灵魂,还有属地上所有人的心思,这样农奴们世世代代甚至不敢起念反抗土司。

李青秀摔到悬崖下面居然没死,土司没找到尸体,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派人挨家挨户地喊话,告知不许窝藏这个孩子。

李青秀的母亲把他藏在铁匠坊的煤堆里,可是一个大活人哪里能容易藏得住?何况很快他的母亲也马上就没有容身之地。

正好那段时间,土司的城堡里有外人来访,带着一群骡马背着很多行李,其中有汉人也有东洋人,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李青秀母亲听一个小土目说起,这些人叫东亚化考察队,是土司大人请来给自己著立传的先生。

他母亲虽不识字,却看出这些人不是专门来阿谀逢迎土司的人,而且看起来土司对他们也颇为尊敬,不敢在他们面前随意放肆。

于是就做了一件大胆的举动,她打听到这些访客离开的日子和线路,把李青秀藏在背篓里,用木轮车推到这些人经过的地方,等到他们出现的时候,就跪在那些人的面前,求他们把孩子带走。

讲到这里,李青秀长长吁了口气,流出两行老泪。

那个中国人怕土司发现孩子有麻烦,就不想冒险,幸好那个日本人和老外坚持,说服了一行人同意把他带走,还让他母亲一起逃跑。

母亲怕土司起疑心追上他们,大家都走不脱,留了一袋荞烙饼给李青秀,就挥泪告别,自己一个人回了村寨。

李青松被他们放在骡马两边的背篓里,用行李盖住,一路出了黔地才逃出生天,路上颠簸,当时又缺医少药,两条腿终于留下残疾,成了废人。

那个日本人的中国话讲得不好,不过能听得懂,就问了李青松的出身由来,从此他才知道自己是明朝“屯堡人”的后裔。

那人感慨自己一直公开反对日本侵华,从小沉迷中国化,所以在国内被日本军方反感攻击,在中国又被中国的朋友和同仁厌恶,命运与屯堡人何其相似,因此对李青松格外照顾,教他读识字,一边让他做自己的助手。

顾秉三等他讲完这段话,迫不及待地问道:“先生您讲的这个日本人……可是那个人类学家鸟居龙藏?”

老人微微一笑,捋起虎须,接着说道:“老夫一直跟随鸟居先生到了济南,帮他理了一年龙骨天,后来那个老洋人司徒雷登请他去燕京大学授课,一直到五十年代,他才从中国回到东京,没两年就仙逝了。”

韶仪听到这里张大了嘴巴,用口型无声地念着:别了,司徒雷登,Ohd,我的天哪。

众人半晌没有言语,顾秉三抱拳在胸前微微一躬,说道:“刚才真是多有不恭,老先生吉人天相,非这段奇遇不能成就老先生仙风道骨。”

李青秀喟然长叹,摇摇头呵呵笑起来,说道:“这些面具是鸟居先生给我的临别礼物,他说这些面具是假的,是土司自己请人造的,虽然材料更贵重,却早已不再有祭祀作用,不如留给我做个纪念。他又曾说彝人原是百濮人的后裔,在黔地建夜郎国,与云南滇僰的古滇国,蜀人的古蜀国,僰侯国原本是同族,虽然生活习惯略有不同,中原的王朝亦无暇分辨他们,一律称之为“西南夷人”,这些不同古国的面具相貌不同,功能却是一样,都是祭祀祖先时,起到连接天地人的作用。”

韶仪看着照片上说道:“那这些照片是……您请人拍的?这些老爷子跳得像模像样的,只是这鸡蛋大的白眼珠不像人的眼睛。”

李青秀笑道:“这些照片是鸟居先生在贵州拍的,本来是黑白胶卷,我后来请照相馆的人翻拍加工变成了彩色。这个眼白嘛,真给你说对了,还就是两个鸡蛋,据鸟居先生说,应该是土目祭司拿来吓唬人的把戏!哈哈哈!因为真实的祭司之眼早在千年以前,金竹夜郎灭亡时就失传了。”

顾秉三莞尔一笑,说道:“先生直言相告,足见其心赤忱,不知您后来有没有回到赫章故里?这真实的祭司之眼又是什么样的东西?”

李沉默了半晌,才拍着膝盖说道:“我一直到了90年才回去一次,母亲当然早已不在人间,祖宅化作尘土,时隔50年兵荒马乱,知道这件事的人一个也没找到。后来翻看县志,看到记录,当年害我家破人亡的阿朵土司,他勾结国民党残部负隅顽抗,被解放军击毙在深山之中。”

韶仪心里琢磨着这个故事,罕然地问道:“这话说起来,当真也有反战的日本人?”心想别是电视剧里那种吧,*****圈假惺惺的那一套。”

顾秉三拉开刚才被老人关起的帘布,看着远处的大海,缓缓说道:“因为一些原因,我从小就记下了鸟居龙藏这个名字,后来查过他一些资料,确实让人很吃惊。除了一些人类学著作,他有一件事情被美国人记录下来,在当时传为佳话。”

卢沟桥事变之后,日军很快占领北平,当时城里的高校全部停课,一些师生带着古籍资料一路辗转去了大西南重新办学,只有一所学校,就是司徒雷登创办的燕京大学还在继续开课,当时美日没有开战,他就在校园里竖起美国国旗,拒绝日军占领,为了防止特务,他拒绝接受日本学生进校,还请来当时的反战学者鸟居龙藏做客座教授,让他在中间起到协调作用。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191年,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后,美日正式宣战,日军强行关闭了燕京大学,用大卡车抓捕了学校的中外师生,当时鸟居龙藏阻拦无效,于是率领全家换上隆重的和服,站在路旁向被捕的师生鞠躬道歉,他这一行为被各国记者拍下来登上报纸,让日军非常难堪,被迫释放了这些爱国师生。

鸟居由此得罪了北平军部,被勒令搬迁到城里被监视居住,一直到日本投降。”

李青秀听着顾的话,脸上露出那种老年人对年轻人表示欣赏的悠然自得的表情,叹息道:当时鸟居先生写了一条横幅送别同僚,我记得其中两句:“一樽还酹江湖远,落花满汀雁声断。”

韶仪嚼着这两句离别词,倒是别有韵味,见顾祝二人一脸犹豫,可能不好意思与老人开口,就替他们说道:“老先生您对这土目祭司的手段可有了解?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种仪式了?这个祭司之眼又怎么失踪了?”

老人回过神来,对着顾秉三一笑,说道:“百年一场大梦,今日风尘一遇,足可快慰平生,老夫厕身此间数十载,这华严寺在闹红卫兵时几乎被搬空,唯有这一套册府元龟留下来,我且翻看着消遣打发时间,一知半解都是从此而来。这些彝人的祭司仪式我实在也并不知内情,据我猜测,历代汉王朝征伐西南,无非只要属地臣服而已,只有朱明王朝以汉人正宗自居,设九卫屯兵诸边,又以汉人充塞蛮夷,易其风俗,当年有几个大的屯兵豪门姓氏,这些东西如果还有保留,也有可能在他们手上。”说着就拿了纸笔,写下几个字。

李青秀转身用拐杖把那副山神面具和蝴蝶面具挑下来,说这劳什子就当送给二位的见面礼,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

老人这一下风格突变,倒让三人不好意思起来。

阿九连忙摆手说不用,顾秉三起身笑道:“先生一席话教我茅塞顿开,您无须客气,晚辈并不缺钱,就依你说的数字,我们买这两副,只是身上没那么多现金,不知如何付账?”

韶仪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见李青秀居然神乎其技地从身后摸出一个POS机,阿九笑嘻嘻地袖手旁观,露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无奈表情,自己便不同意,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撩开门帘走到外面的路上。

这时山下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飞奔过来,在离韶仪一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重心不稳就撞到他身上,气喘吁吁地嚷道:“爹!俺爹人呢?”

转头看着门帘后面喊道:“不好啦!山下有坏人来了!杨黑子开的电动车带人,马上就到了!”

韶仪见那盘腿而坐的残疾老人正要收钱,被闯进去的小男孩打断,正对他怒目而视,听了这几句话像兔子一样蹦起来,一边口里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天流年不利,列位后会有期!”

说完也不顾几人惊诧的目光,带着那孩子从台阶边上的小路匆匆跑进树林里,很快就隐身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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