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特别在意一个地方,只有两种表现:常常去,或者从来不去。

顾星朗确信这一点。

从来不去的原因也不止一个,可能是近乡情怯,也可能是心里太有数。根本没去过一个地方,如何做到心中有数呢?自然是做足了功课,甚至通过其他方式看过。在这大祁皇宫,想要看一座殿阁,不见得要走到殿门口,站在足够高的地方就可以。比如某座高台。

比如月华台。

所以至少和寂照阁有关。

如果是为了这个,崟君自然是没话说,便是惢姬也可以说得通。毕竟那件东西,天下间谁不想要呢?只不知若是惢姬,她想要做什么。

他抬头望向偌大的乌木窗外,碧空如洗。突然一抹浅浅的影子从极远极高处快速移动过来,待更近些,隐约可见那是一只大鸟,形态似鹤,通身粉羽,似乎还散着淡淡光泽。再要细看,那大鸟的飞行速度竟快如闪电,倏忽便消失在视线里。

终于看见了。云玺说那只鸟迄今为止出现过三次,都在夜间,此刻尚在未时,它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从大祁皇宫的上空招摇过市。

也是,这粉羽流金鸟只蓬溪山有,阮雪音来了,它出现在霁都便不奇怪,不怕人瞧见。说起来这种鸟从前无人见过,五年前竞庭歌入苍梧,它才首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据说是竞庭歌平日与蓬溪山联络的信使。粉羽流金这个名字,也是世人根据其形貌所取,不知道人家的主人是否还满意。而过去此鸟往返于蓬溪山与苍梧城,只会途径大祁的西北部,霁都在东边,顾星朗从未亲眼见过。

这是第一次。

也因为它会来,他一直无法肯定她到底是不是为崟君做事。都说粉羽流金鸟只是她们师徒三人间的信使。他安插在锁宁城皇宫内的人不断递回来的消息,也说从未见过此鸟,那么她应该确实跟崟君没有联络。

除非还有别的联络方式。

但云玺说除了它,没再见过类似功能的出现,比如信鸽。她甚至都没见过她写信。

这也很奇怪。哪怕她只是跟老师或师妹联系,难道不需要写信?难道那只鸟会复述?

顾星朗自幼被赞天分过人,他自己时常不确定,那些是恭维还是事实。他的脑子确实很好用,有时候随口说一句话,哪怕听起来可笑,却往往正中要害。

比鹤大出近一倍的粉鸟落在西边窗台上,阳光从背后勾勒出它的轮廓,脖颈修长,线条流畅,丰盈的羽翼已经收起,站姿很完美。那暖橘粉色像极了晚霞的颜色,而每一支粉羽尖端都是浅金色,此刻在阳光阴影中深深浅浅,让人忍不住想象它一旦振翅飞起来,会是怎样如碎金在空中流淌的妙景。

粉羽流金,名字起得不错。阮雪音一壁想着,人已到窗边,伸出右手轻抚那对柔滑羽翼,微笑道:“如何?”

那鸟儿似是兴致不高,甚至有些垂头丧气之感。它微低着头,片刻后方抬起来,如鹤鸣般很轻地发出了几个音节。

“就这样?”阮雪音眼里的笑意敛去,有些无语望着它。

那鸟儿上下晃动一回头,跟人类点头的动作十分相似。

阮雪音气短:“从霁都至苍梧,一去一回上万里,不是她的鸟,当真不知道心疼。”

那粉鸟脖颈微向前伸,用喙轻碰她脸颊,有些委屈,又似在宽慰。

阮雪音思忖片刻,无奈叹口气:“此事需要时间,不宜拖延,还得你立时再跑一趟。”她有些愧疚,再次抬手拍拍它头顶:“这趟飞完,至少一个月不会再有长途飞行,我保证。”

鸟儿乖巧点头,一双漆黑小眼珠子认真看着它,似在用心记住每一个字。

“你告诉她,当年她下山前说过的话,如今已经兑现,这个人情,她是欠在我这里了,便以此事来还。当然便不能光看一个雪地印记这么简单,既然已经费力翻回去了,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前后共一个月时间内,封亭关及其方圆十里,所有在她看来有价值的线索,我都要。”

粉鸟默然,似在评估这交易,只听阮雪音接着道:“你放心,那份人情当得起这个要求,她没法儿拒绝。递完话你若实在觉得累,便在苍梧休息几日。”

那鸟儿听罢展开双翅,轻鸣一声,阮雪音点点头:“你也是。一路小心。”便见晚霞般的羽翼逆光而起,不多时便消失在云间。

从霁都到苍梧,虽是一路向北,但时值初夏,倒也一直郁郁葱葱。只是出了霁都,梧桐便不那么多,植物品类丰富起来;继续往北,林木逐渐变高,树叶逐渐变小,植被种类与之前又不同。直至突然出现一大片白桦林,在五月尾声已经开始炙烈的阳光下沙沙作响,如千军万马,山呼海啸。

苍梧便到了。

与大祁皇宫青砖碧瓦不同,蔚国的宫殿是红墙黛瓦。许是因为植被不及南边三国丰饶,苍梧城内又尽是显得冷肃的白桦树,所以匠师在设计殿阁时,用色格外鲜亮些。

苍梧在蔚国南部,处高地,宫室同样遵循坐北朝南的规制建造,站在沉香台上能俯瞰整个南境,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隐约看到大祁北部的许多城镇和崟国东北境。

一度,沉香台只供国君使用,任何人无旨不得擅登。但自崇和元年起,除了新君慕容峋,还有一个人也能自如进出沉香台。便是竞庭歌。

竞庭歌住在蔚国皇宫内,却不是以后妃的身份,而是谋士。

这在蔚国一百五十多年历史,甚至青川三百年历史上,都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居住在宫里的女子,不是后妃,便是奴婢,最多不过是女官。但她却能站在大殿上参与朝堂议事,与当朝相国见面也不过行平礼,只因当年四王夺嫡,最终慕容峋披襟斩棘君临蔚国,她是首功。

所以满朝武,尤其官,哪怕私下里已经议论了两年,却是无一人敢在朝堂上对当今君上说一句:不合规矩。

毕竟竞庭歌的居所离嫔妃所居区域甚远,离君上的寝殿也远,要说避嫌,场面上也算无可挑剔。更何况那个年纪轻轻就做了蔚国第一谋士的女子,根本不在宫内走动,她最常呆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沉香台。

沉香台是一整片空旷的平台,苍梧本就处高地,皇宫位于苍梧城内的高地,而沉香台是整个皇宫内最高的地方。这么大一片平台,却不是露天的,每隔五米就有一根高耸入云的大理石柱,撑起沉香台上一整片檐顶,使得这个平台更像一个加宽的长廊,或者长方形的亭子。

她总是一身烟紫色衣裙,站在沉香台正中央两根大理石柱间,手里一把羽扇摇得极慢。因为距离太远,城中百姓从来看不清她在看哪里。听说那把羽扇是粉色的,而竞先生生得极美。有时她侧着身子微低着头,据说是在看青川的山河图。

只有极少人知道她看的不是山河图,而是山河盘。这大陆上绘制山河图的人很多,地图嘛,人手一张也不奇怪,但叫做山河盘的,只有一样。

“我说过了,太早,我起不来。什么时候你把早朝挪到巳时以后,我再考虑。”

入夜,慕容峋照例来沉香台,有时讲些朝堂上的事,有时只是闲聊。第一百零一次,他又提起她应该去早朝上亲自听听那些人都说的什么屁话。

第一百次,她拒绝了。

第一次她是去了的,起了个大早,人还晕晕乎乎,站在朝堂上听那些人各怀鬼胎又声情并茂地讲演。四王夺嫡,死了一个,疯了一个,剩下那个,慕容峋本也要除,被其母妃以死相挟拦下来。竞庭歌是赞同不留后患的,但慕容嶙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到底已经坏了两个,若连同胞兄弟都不放过,对蔚国子民也不好交代。

便留了慕容嶙的命,也留了爵位,一切照旧。如今慕容嶙仍居肃王府,却已闭门不出两年。寿王疯疯癫癫,治了两年也不见好,有时甚至闹到大街上,嘴里念念有词,当今蔚君便下旨严加看守寿王府,无事不得有人出入,几近幽闭。

这些都还好说。更不好办的,是那些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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