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爱民如子,能动脑决不动手,能用计决不见血,这不是阮仲一人判断,而是来自整个大陆的看法。至于阮佋,他或许有所准备,然一旦崟国易主,所有准备都是徒劳。这样的结果,是君上最愿意看到的吧。而阮仲愿意立下誓言,有生之年,决不发动或挑唆战争。”
杯中茶水已尽,顾星朗开始转杯子。
“誓言这种东西,只能辅助表心,作不得实数。”
“这也是我要同君上说的第二个理由。足以让君上考虑帮我的,更实际的理由。”他停顿,语气神色皆郑重:
“他日阮仲登上君位,愿送崟东五城与大祁。不为割地本身,只为表心。”
场间再震。便是顾星朗都疑惑,一个要逼宫要治国的人,这是什么路数?
“崟东五城,崟国六分之一的国土。确实很诱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阮仲无意争天下。只愿保崟国安宁。若割让城池能得君上信任,在所不惜。”
“你为这个君位,当真是开出了天价。所以还是要回到第一个问题,你为何一定要为君?仅仅因为阮佋能力不足,且非你生父?”
阮仲沉默。
顾星朗的好奇心却蒸腾起来,“你适才说了阮佋一通不是,似乎为国。但朕冷眼瞧着,这也不像根本缘由,更像一套拿得出手的说辞。”
他思绪再转,“若是出于个人野心,一个愿用城池表达拒战决心的人,”他嗤笑一声,“朕都无法确定他是否真做好了为君的准备。”
“君上所言很对。阮仲自问,不是野心勃勃之人。”
涤砚和沈疾已经越听越糊涂。顾星朗耐着性子缓声:
“你要朕支持你,那么朕要真实理由,最重要那一个。”
阮仲继续沉默。
半晌,他正色看向顾星朗,阴沉的脸上竟似有几分暖意:“都说君上博览天下,透悉世间理,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一个人,君上可信?”
“世间诸事,说到底都是为人,不是为自己,便是为他人,朕自然信。”
“阮仲,也算是为自己,但追根究底,是为另一个人。”
顾星朗眉心微动。
“举倾城之力,为倾城之人。自古男人要成大事,不为责任,不为个人野心,不为血海深仇,亦不为家国天下,那便只能是为了,”他定定看他,“女人。”
“君上果然,不负盛名。”
顾星朗一笑:“不知为何,今日你说了这么多,到此刻,朕才觉得有些可信。”
“因为我给出的最终原因是女人?”
“因为你说这几句话时的表情。”
阮仲微凛。洞悉人心绝对算众多本事中极高明的一种,更何况对方速度之快,几乎瞬时反应。
他不知道的是,顾星朗之所以快,不仅因为天分脑力,也因为最近在面临同样的问题:女人。
真是糟糕。他不是没为女人烦恼过。从前他自以为倾心晚苓,但晚苓成了三哥的未婚妻;三哥意外离世,纪晚苓开始疑他,甚至为了追查真相入宫,和他冷战了整整一年。
他确实为此烦恼,也为了无法自证清白而气闷,但所有这些都未曾影响他日常起居,更不曾打乱他人生进程。
这次是真的糟糕。哪怕勉强维持状态,他亦觉得费力。适才阮仲提过两次她的名字,他自己不得已也说了一次,总共三次,每次他都没忍住心下一动。
只是名字而已。
荒唐。
场间再次陷入寂静,顾星朗有些走神,阮仲也似游离。涤砚和沈疾面面相觑,时辰已到,不知该不该提醒君上回宫。
先醒过来的是顾星朗。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种事,从前只在里和难辨真假的传奇故事里看过听过。当真听人这么说出来,倒是新鲜。”
阮仲一愣,表情变得有些难以言述,仿佛尴尬。想来这件事,他没怎么与人说过,更不习惯谈论。尴尬出现在他那张阴沉硬朗的脸上,倒显得这个人多了几分温度。
“其实没有那么传奇。只不过,”他顿住,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半晌道:“我自幼不得父君喜欢,更遑论重视,母亲早逝,我一直在雏英殿由乳娘照料。君上自然知道,被父君厌弃的皇子,在皇宫中处境有多艰难。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下人。他们至少,有同伴,有差事,甚至有心愿、有目标。”
他目光变得邈远,似乎陷入往事。
“君上或许不信,八岁以前,我没怎么念过。阮佋,并不为我安排老师,亦从不过问功课。像君上这般,自四岁起便由纪桓大人亲自授课的福气,阮仲此生是想都不能想的。独在深宫,孤立无援,亦看不见前路,我那时候,说心如死灰也不为过。”
“后来出现一位姑娘,让你决定无论如何,要改变现状。”
阮仲看向顾星朗,神情变得复杂:“不错。八岁那年,有一个人告诉我,没有人爱惜你,你便更要爱惜自己。有一天你变得极好,最最好,哪怕依然无人爱你惜你,至少有人欣赏敬重你。人贵自知,如果这样能让你开心,那你便这样去做。变成这世上最好的那些人。”
“后来很多年,直至今日,每当我觉得前路黑暗,就会想起这些话。我希望变成最好的那些人,至少是能让她欣赏敬慕之人。到那一日,我会站到她面前,问她可否来我身边。”
这个故事,尽管讲得平淡,却也实在是动人的。
涤砚和沈疾这么觉得,顾星朗也是。
他再次想起天长节那天夜里,阮雪音在明光台上对他讲的那番话。自那天起到今日,很多个寂静无人的夜晚,他都会想起那句“日升月落自有时,尽人事,心安宁”,觉得温暖,又无比踏实。
所以那些夜里,他总是想起她。
要再过很久他才完全确定,这种想起,其实就是想念。
这种想念,就叫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