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殊酒维持半蹲姿势,慢慢把怪人扯住祁烛裤腿的手掰开。 他趴在地上很温顺,任由动作,湿答答的涎水不断从口腔中淌出,沾湿地上一摊。瘦态形似骷髅的脸仰起,双手细长五指因紧张微拢,期待她的答复。 凡事讲究结个善缘,陈殊酒却不依姑奶奶的话头走,起身接过祁烛递来的纸巾,低头擦拭干净双手,问:“我为什么要带他走?” 怪人充满希冀的神色瞬间破裂扭曲,不解与恐怨交杂,摆不出正常的脸色。姑奶奶嘴角下撇,徐步走到他们身边,冷漠地伸脚把地上怪人的头踹回门里去,低骂:“惹人厌的东西。” 他吃痛地发出咿呀怪叫,身子蜷缩成一团,缺少布料遮盖的膝头擦过散布石砾的地板。他居住的地方长年无光,甚至连床也没有,碗里装着的剩饭倾洒在旁,跟狗食无异。 姑奶奶哧笑道:“我以为你会可怜他。” 祁烛不忍看他人受辱,上前一步想跟姑奶奶理论,陈殊酒把他拦在身后,环视一间间紧闭的房道:“我会。但如果这儿的所有房间里,都被关着跟他一样的人,我是不是也要全部带走呢?” “你就是选择不管不顾也无所谓。”姑奶奶慢慢抽出钥匙锁门,怪人从缝里钻出头,被用力拍回去,里头从上到下传来尖锐的抓挠声,她怪声怪气:“盛家该承受的五弊三缺十八残的孽,尽数报应回他们身上了。” 陈殊酒喃喃念:“盛家?” “是啊,酒酒。如果你以后遇到身患残疾的人,可一定要小心了。” 姑奶奶唤得轻柔,底色却冰冷,先前予糖的温情不复,大抵发现了陈殊酒忽悠她的事,居然也没过多计较。她嗬笑转身,伛偻老态的背突起,消失在拐角尽头处。 陈殊酒立在原地,深深看了一眼旁边的门,有种无能为力的失落感,略微调整心态,缓声道:“我们先回房间吧。” “陈殊酒。”祁烛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站在身侧小心翼翼地轻拍少女纤细的背,微微低下头温声安抚:“你没带走他是正确的。你不觉得刚刚那个人,跟姑奶奶某些地方很像吗?” “确切点说。”他垂眸,引导她回忆,“你还记得,姑奶奶具体长什么样吗?” 方才还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陈殊酒脱口而出:“怎么不记——” 等等。 遍布疮痍的老脸与瘦弱的脸重合,除了丑陋了些,都是老年人中规中矩的长相。可是中规中矩这个形容很抽象,是大众化,人皆可有的。 姑奶奶是大众脸吗? 她明显不是。 具体点回忆,姑奶奶的模样会根据她是否出现在他人面前,变得或清晰或模糊。这令人不禁想起戏台前聚集的那些老人,陈殊酒越竭力回想他们的长相,越描述不清。 脑海里,他们的五官从始至终都被灰霭色的薄膜覆盖。 反握住祁烛的手臂,陈殊酒微扬起头直视他说:“我一开始先入为主地认为,留在这里肯定不会有危险。可是很奇怪,明明怪事频生,我们都有目共睹,这个想法是谁植入我的大脑里的?” “冥冥之中似乎有东西能影响我们的思想。”陈殊酒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了笑:“今晚不聊了,我怕被带偏,急中生错,明天早点离开吧。” 客房暖色调的装潢风格正常,与关有怪人的暗间大为不同。除了没有窗户无法通风,墙壁上挂有液晶电视,遥控器贴心地放置在床头柜上。 陈殊酒没有打开电视,伴着彻夜长亮的灯睡了一整晚。她缩进被子里,急切地想要入眠。 翌日八点钟。 手机闹铃准时响起,比鬼遮眼更摧毁人心智的是早起。陈殊酒困倦地掐掉扰人的铃声,换好衣服端着杯子去浴间洗漱,为了不让斧龙平久等,她加快绑头发的动作。 啪的一下,发绳断了。 手背在头后,陈殊酒怔怔地看向眼前的镜子。 复古铜镜两侧缝隙凭空生长出枝桠,玻璃镜面被用针管似的注入一滴水,波纹起伏,归于无澜黑暗,镜中朦胧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陈袖清穿着深蓝色的户外冲锋衣,在一个古城景点里与人四处交谈。 眨眼之间,镜子映出的内容再度变回陈殊酒刚醒不久,犹疑的倦容。 “爸爸……?” 陈殊酒出神地想,还好昨晚没开电视。 不然切到午夜凶铃换不回来了怎么办? 对呈现出的画面半信半疑,随手将断了的发绳扔到垃圾桶,她收拾好要带走的东西,敲响祁连钟的门。 “早上好啊,祁叔叔。”陈殊酒人畜无害地微笑,跟他打招呼。 <

> 等祁连钟冷着脸开门,她才不急不缓地问祁烛起床没有。 “等我一下!” 祁连钟老早就醒了,现在对陈殊酒观感比之前更加复杂。 哎,主要还是儿子不争气。 陈殊酒不在意他打量自己的目光,催促祁烛动作快点。 祁烛穿好衣服,在洗手间认真地整理头发,想让自己看上去至少比昨天帅一点点。看着自己的脸,摸摸鼻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双眼一亮,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形形色色的耳饰。 一开始选了个红色唇形的耳钉,试戴过后嫌骚气,依着往日风格地换回骷髅。 打开门,走廊里只有陈殊酒在等他,祁烛很有礼貌地道早,问:“我爸呢?” “先去中堂了。”陈殊酒说,“走吧。” 香婆问事,提到陈袖清迟早会回来,给陈殊酒打了支定心剂。她只要在这段时间里按时上下学好好学习,不,稳住心情,观察祁烛是否有异动就行。 心里依旧对跟妈妈有关的那个梦耿耿于怀。 陈殊酒别过眼看祁烛,祁烛不自在地笑笑,小声问:“怎么了,我看起来很奇怪吗?” 是头发没打理好?还是耳钉戴歪了? 然而祁烛看上去只是一个单纯好懂,情窦初开的少年而已。 陈殊酒很清楚他对自己怀有好感,无意去戳破,收回目光,“没事。” 临别日,姑奶奶没有出来送客,中堂主座旁的木桌上放了一扎简易包装过的老式硬糖。祁连钟百无聊赖地坐在凳子上,边打电话边等他们。 他朝祁烛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看着地板,估摸着在跟对话那头的人谈生意:“是是是,那我买今晚的机票回来,您务必赏光,好吧。吃饭的地方么,就订您最爱吃的那家杭帮菜……” 陈殊酒自己的手机也响了,来电联系人是斧龙平,问她:“小姐,醒了么得?” “醒了,斧叔。”门口没有斧龙平开的面包车,把手机放在耳边,陈殊酒把姑奶奶提前放在桌上的硬糖提在手上,“您在哪呢?” “小姐,恁往村头的方向走下,行不咯?我在那等您咧。”斧龙平热情的声音传来。 “好,没问题。”陈殊酒应答,挂断电话。 与此同时,祁连钟在手机程序里订票,祁烛站在他身边帮他看时间,不假思索道:“老爸,你要回去了啊?” 祁连钟幽幽抬头,他勾唇笑了下,“你很期待吗?巴不得我走?” “不是……”祁烛薄唇微抿。想到他爸来的这些天,他们父子间相处都不是很愉快,亲生血脉哪有隔夜仇,他难能可贵地主动服软,“我是想着,你来一趟没有那么快回去,还想跟你出去吃顿饭,我们好好聊聊。” 没有什么好聊的,但心意难得,祁连钟绷紧的眉眼不自觉柔和。 他不能放心地把自己掌握到的信息全盘托付给祁烛。 一,或许是因为对儿子的能力仍存质疑,担心他因少年意气,做出不可挽救的举动。 二则,明明白白地是因为,他想尽可能地,拼了这把老骨头,也护住傻大儿的童心。 为了保护祁烛,作为父亲,祁连钟不可能在生死攸关的事情上让步。 陈殊酒那点小心机,还不够入他的眼。 微小,凌驾于道义之上的愧疚被掩下,祁连钟决意乘势利用祁烛真诚又热烈的心。他勾了勾指,“知子莫若父。我知道你想跟我讨价还价什么。你过来靠近点,给你提个要求。” 祁连钟说话不带刺,祁烛自然是俯耳聆听。 然后,双颊肉眼可见地爆红。 祁烛感觉自己生出翅膀浮在天国云端,左右漂浮。 他紧张兮兮地朝门口陈殊酒低头看手机的身影瞧一眼,飞快管住视线,瞪大双眼看着他爸,“你说的是……真的啊?做那么大让步?” “是啊。”祁连钟拿回慈父的人设笑笑,语气深沉道:“你爸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说要转学,程序那么繁杂,花那么多钱空降重点班,我都帮你转了。现在只是想让你好好学习,反倒过来怀疑我,呵呵,父子情淡了。” 祁烛忙表露真心,“没有,我信你,爸。你做人做事还是挺靠谱的。” 悸动活泼的心七上八下地跳。 他说考上211就默许我追陈殊酒欸! 祁连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隐去唇角的笑,淡声:“你好好学吧。以后就算跟她在一起了,我也不会让你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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