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元观蕴的眼神,猛然锐利。 士庸主动说:“公主不用太过紧张。公主的身世也不是什么秘密,宫廷中的大家知道,外头的大家也知道,究竟南楚灭国,也不过二十载。” 是的,一个公开的秘密。 大家不说,只是觉得说了不好,会惹得圣人不悦。 元观蕴的嘴唇抿直了,他尖锐问:“你见过吉祥天女,你是南楚人?” 士庸却道:“只是见过了吉祥天女像,怎么便能推测出是南楚人?当年我飘零流落于南楚故地,天降暴雨,幸亏于山中觅得一方庙宇,庙祝好心,收留我进去躲雨,只是房舍已满,我便只能留在大殿之上,望着殿中供奉的神佛,那神佛,便是吉祥天女。” 他说到这里,不禁道: “我不是南楚人,公主却身怀南楚的皇室血脉啊!飘零至此,公主这些年,过得可好?” “没有南楚。”元观蕴冷冷道。 士庸听得一怔。 原本肩背便有些佝偻的他,一下子,似乎腰弯得更下,肩叩得更深,但他露出了笑容: “是的,没有南楚了。故国烟雨,廿载一梦。打扰公主了,若公主再有疑难,不妨来问问我,我虽庸碌,也多走了点地方,多见了点世情。” “只有楚。” 要走的他,听见背后的声音再响起来。 “南楚,本就是灭了它的端朝叫出来的。” 他猛然回头,看见窗框之内,却月公主清凌凌一双眼睛,在夜里寒芒四射。 按着习俗,公主新婚第一日,是必须在舅姑家过的,等到了第二日一上午,便可以拜别舅姑,回公主府了。 天色亮得还不分明,张嬷嬷已经等在了尹问绮小院的卧房之外,打算待公主起床,便将这规矩小声告诉公主。 此刻,没有别的侍婢在,公主的贴身侍女怀樱也不见踪影,细细听一听房间内,同样半点声息也无。 一时之间,便仿佛只有她一个人独立在萧萧风树之下。 张嬷嬷眉头拧了拧。 怎么这么懒? 如此,等了又等,直等到站得有点腰酸腿软,太阳也正式爬上了天空,张嬷嬷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日上三竿……! 她算定里头那对新人无论昨夜如何,现在都该起身了。 于是大着胆子,往前敲敲门。 “公主、驸马,该起床了。” 里头无人回应。 她又放重力道,加大声音:“公主、驸马——” 簌簌一下动静。 但不是房子里头的,是房子外头的。 这院子占地虽不大,造得却精巧,移步换景的,常常转了个弯,就看不见后边什么样儿,此刻站在卧房之外也是,便如同置身竹木包裹的山林之中,清幽有加,没有喧闹。 也有弊端。 不熟悉这里的人,冷不丁见到一个人从竹木中冒出来,当场要吓一大跳。 张嬷嬷现在便被吓了一跳。 岂知这不过是个开头!因为出现在这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怀樱。 只见怀樱疑惑道:“嬷嬷在这里干什么?” 张嬷嬷板着脸:“我倒想问你,你去哪里了?公主这么晚都不起来,身体如何吃得消?你也不催催?” 她在‘身体’二字上稍稍加重,但怀樱显然不明所以,只答道: “可是,昨日公主和驸马,根本没有在卧房休息啊!” 张嬷嬷:“?” 张嬷嬷:“?!” 昨日尹问绮已在房布置好了两床被褥,看完的的元观蕴,自然便在房歇下了。 等到一觉好睡的尹问绮似有所感,张开眼睛,便朦朦胧胧见到屋子里又点了一只蜡烛,公主在天色还没大亮的时间里,继续点灯读。 他将脸一转,在枕头上擦一擦,擦去点睡意,心中实在佩服的紧: 公主……真的好有精力啊! 再偷眼看着那摆在桌案上的,粗略算算……十五本。 抵得上我一年的读量了。 他微微吸气,忽然之间,彻底清醒。 不行,我也得赶紧起床。 昨日说好的要给公主府重新布置个房,可不能食言而肥,叫公主失望! 于是,本该早早拜别舅姑回公主府的这一日,元观蕴忙着看,尹问绮忙着收集籍,各有各
的事情,几乎一转眼,太阳已经从自东向西,日近黄昏了。 这一次,张嬷嬷出现在房前: “公主,该回公主府了。” 正好这时候,尹问绮也彻底用钱弄好了所有籍,于是也走过来,笑吟吟道: “公主,好啦,所有的我都找到了,现在可以去公主府,将房重新布置一番了。” 既然一切都已准备好,元观蕴也不强求在尹府将手头这本看完。 他合上,将自己拿出来的,又一一原样摆放回架,最后,和来时一样,跟着驸马同乘上马车,往公主府去。 公主府的门脸占据了整个巷子,马车一往巷中拐,守门的便知道,自家主人回来了。 于是,大门忙忙开启,门槛忙忙撤掉,留守在公主府的唐公公,也迅速到了大门处,等待着公主的回府。 公主的马车驶入大门,没掀车帘。 唐公公保持甜蜜的微笑。 驸马跟公主一起坐着这马车进去,同样没掀车帘。 唐公公保持甜蜜的微笑,心中轻哼。 一辆辆马车跟在公主的马车之后,也想长驱直入驶进去。 唐公公甜蜜的微笑变成了假笑,他心中冷哼,叫人拦下这些马车,指着天色问: “都什么时候了,进去干什么?里头装的是什么?” 那马车夫拉停马车,掀起车帘。 唐公公往里一瞧:好家伙,塞满了整辆车的! 还不止这辆呢,后面一二三四五——十六七八辆马车,装的也全是。 这时候,寸金从后边走上来,对唐公公说:“公公,这都是今天要整理的籍。” 唐公公怀疑自己的耳朵:“今天?” 他看一眼天色,星斗上天,今天,该睡觉了! 寸金理所当然:“是啊,公主明天要看的。” 这是驸马对他的吩咐,他也原样转达给公主的下人。 唐公公再次露出微笑。 假笑。 “公主明天要三朝回门——回宫去。” 寸金奇怪地看唐公公一眼:“回宫了,难道就不回公主府?明天不看,后天就不看了?今天的事情没有必要拖到后天做。” 他一锤定音,招呼大家: “快快快,把赶紧弄到房去,重新摆起来,还得赶在宵禁前回尹府!公公,您也快点叫人来,不然,咱们就只能待在公主府和你们挤了……不过公主府院子大,好房间还是有很多的,不怕挤。” 他说罢,觉得自己幽默,便哈哈一笑。 唐公公也呵呵一笑。 呵~呵~ 还想住在公主府,你小子~想得美~ 想罢,心中重重一哼,嘴上却吆喝道: “小子们,搬喽——” 唐公公这里的辛苦勤恳姑且不说,另一头,马车直接驶到主院之前,元观蕴和尹问绮一同下了马车,往新房走去。 张嬷嬷与怀樱跟在身后。 怀樱本来是站得更贴近元观蕴一点,但几步之后,张嬷嬷已经赶上她了。 等两位主人要进卧房之际,张嬷嬷更是疾声道: “公主,明日便要回宫了!” 元观蕴回头看了张嬷嬷一眼:“嗯。” 张嬷嬷:“公主宜早早休息,驸马可以明日再来接公主。” 尹问绮:“?” 尹问绮提出另一种可能性:“我可以晚上和公主一起休息,明日一起入宫。” 张嬷嬷:“这——” 然而元观蕴已经不耐烦了,直接抬手,将门板拍上。 “啪!” 好大一个闭门羹。 张嬷嬷的脸,由白变红,红到发紫。 站在旁边,目睹了一切的怀樱,微微吸上一口气。 关了门,两人都没有在意门外的仆役。 尹问绮自觉地把床上的一床被子,抱到一旁的小榻上。 这张小榻,他在给公主做新房的时候,已经尝试的睡过了,还根据自己的习惯换了好几张,如今这张,便是他睡着觉得挺舒服的。 他把被子在自己的小榻上铺好,一回头,就见公主若有所思地坐在桌子旁。 “公主?”他疑惑道。 元观蕴抬头:“明天就要进宫了。”
“嗯!” 元观蕴不耐烦听张嬷嬷关于进宫的聒噪,却不代表他不重视明日。 这或许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唯一的进宫机会。 也是唯一的见黑娘的机会。 他希望见面的第一眼,便能让黑娘安心,让黑娘明白,出了宫的他,过得很好。 现在确实很好。 宫中时候,想要看本也难;出了宫,却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还见到了个南楚遗民。 很明显,今日尽心替他解答籍的士庸,便是个典型的心向南楚的遗民。 这个遗民,颇有见识,虽口口声声自己不是南楚人,却在他第一天到尹家的时候,连多观察两回都等不及,立刻便要和他相认了;又在他将“南楚”的“南”去掉后,连情绪都有些控制不住。 依然意外的简单。 赢得他们的好感,一点都不难。 这样,想要获得其的帮助,也不会太难。 具体要获得什么样的帮助?目前元观蕴只能想到把士庸从尹府挖到公主府,先教他读,给他解答问题。 更多的,他暂时没有想过。 但他还是确定,公主府、尹府虽好,不是久留之地,自己未来还是要带着黑娘走的。 只靠自己走,到时恐怕依然是狼狈的。 靠尹家走,更不可能。 或许,应该发展一些和他立场一致的人,到时帮助他…… 比如,南楚遗民。 纷纷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元观蕴没有忘记同处一室的尹问绮。 他道:“驸马……知道怎么打扮,能让人感觉你过得很好吗?” 咦! 尹问绮双眼突地一亮。 这道题,我会啊! 我不止会,我还很想答。 他立刻把公主拉回衣帽间,再一次将衣帽间的所有柜子都打开。 因为这次是晚上,所以天窗没有开,但点起了灯。 灯火竟也藏在天花板处,抬头望去,便似天上的星焰,潜入室内。 只元观蕴抬头的一会功夫,尹问绮已经刷刷刷将明日整套行头,都挑好了。 公主回宫,有品级礼服。 但是首饰鞋子,自己准备,重要的功夫,便下在这上边。 尹问绮给元观蕴挑了双缀东珠的鞋子,和一双缀红宝的鞋子。 他询问元观蕴:“公主明日回宫,还是要戴这个颈饰吗?若是上下和谐,用红宝的鞋子比较好,但是时下好珍珠少,公主穿着珍珠鞋,大家自然就知道公主过得好了。” 元观蕴自然要戴母亲留下的颈饰。 他不在意和谐,只在意贵重,毫不犹豫选择了珍珠鞋。 于是尹问绮又从首饰中,精心挑出一根凤凰主簪。 这根凤凰主簪,凤翅上有拉丝工艺,风一吹,金丝簌簌,好像凤凰羽毛在迎风颤动。凤口处,更垂衔一枚硕大的、浑圆无暇的黑色珍珠。 握着凤簪轻轻一转,黑珍珠便转出浓翠欲滴的孔雀绿来,只此一看,便只此珍珠绝对为稀世珍宝。 元观蕴对尹问绮挑的东西都很满意。 他只做了一点补充,他又挑出根珍珠簪子,一同放在这两样东西旁,说:“行了,就这些。” 之前还沉浸在珍珠美丽中的尹问绮,看着面前过量的珍珠簪子,突然之间,开始担忧。 他想起了自家妹妹。 尹梵萝也是,但凡出行,恨不得套上十件以上的首饰在身上。 而每次看见尹梵萝那金光闪闪的模样,他就感觉眼睛有点疼,偏偏每次和妹妹说,妹妹完全不睬他,只是“哼——”。 公主……公主不会和妹妹见了一次之后,审美也被妹妹带偏了吗? 等他们从更衣室里出来,洗漱间,尹问绮在担心这个;上了榻,尹问绮在担心这个;睡梦间,尹问绮还在担心这个。 夜深人静。 本该熟睡的元观蕴,悄悄起身。 他借着月光看一眼尹问绮,确定对方睡着之后,重新进入更衣室内。 他把一样东西,放在簪子旁边。 不是别的,正是他从宫中带出来的磨刀石。 他将这些簪子,挨个放在磨刀石上,摸着黑,逐一磨,一直磨刀那簪子的尖端,哪怕在黑暗中,也因锋锐而闪烁出
冰寒的光芒后,才满意的收回磨刀石,又回到床上。 这次,他安心睡了。 同样的夜深人静。 公主府房之内,好不容易,终于弄完了房的唐公公,摇摇晃晃,坐倒在地上。 他口干舌燥,头晕目眩,遣人说:“去,去,看看张嬷嬷在干什么。” 那人跑出去,好一会后,才跑回来,对公公说:“张嬷嬷嚷着头疼,早早睡了。” 唐公公一听,便知道昨日这趟去尹府之旅,张嬷嬷也没得到好,估计也是被折腾的不轻,便如现在的他一样。 想到现在的自己,又想到没掀车帘的驸马,又想到理所当然的寸金,又想到这一整间房不能错乱顺序的。 这一次,他不再憋着心里的冷哼。 重重一哼—— 没哼出来。 累得连哼都哼不出来了。 只是一声老黄牛筋疲力竭的噗气。 翌日,一切准备停当。 元观蕴与尹问绮在太极宫中见到了皇后。 宫廷冰冷的红墙金瓦,依然冰冷;太极宫中的成设,如同上次;皇后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一眼看去,并不多么奢侈,只穿着一件舒适的家常衣物。 她脸上的微笑,也还是那么的端庄雅。 元观蕴与尹问绮规规矩矩地向皇后行礼问好。 等他们落座,皇后照例问他一些“过得好不好”、“习不习惯”之类不痛不痒的问题。 “都好、都习惯。”元观蕴这样回答着。 圣人没有出现,他不意外;皇后没有发现尹问绮的容貌和画像上的不一样,他也不意外,可能尹问绮的画像送上来,帝后根本没有打开过目过吧。 所以现在才如此自然的交流着。 一种可笑的怪诞。 他的心思已经像小鸟一样,从这尊贵的宫殿飞出去了。 飞过太极宫、飞到掖庭,落到自己曾经的小院那株梧桐树上,在树叶的间隙里,寻找黑娘那梳洗的身影。 “那就好,听闻你过得好,母亲就开心了。”皇后这样说,“黑娘,给公主与驸马奉茶。” 元观蕴一愣,他脑海中的小院、梧桐、黑娘,迅速消散。 他看向进门处,看见他记忆中的,熟悉的影子出现了。 黑娘。 黑娘在皇后的宫中?! 他定定坐在位置上,皇后脸上的笑容,在他眼中,再次变得玩味、戏谑。 他猛地握紧放于膝上的双手,手背青筋暴突。 为什么? 他拜托梁昭仪将黑娘安排在小院周围洒扫花木,黑娘为什么会在皇后宫中? 凭什么? 皇后凭什么留下黑娘,又把黑娘扣在自己的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