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睦整顿好之后,让人请周却去房先品茶,自己亲自去花园里寻秦不忌。
秦不忌正躺在北院葡萄架下头闭目纳凉,听闻脚步声也不曾睁眼:“你这儿很舒服,比宫里、家里舒服多了,屋子小了才像家。”
像却不是。
秦睦坐她旁边:“那姑姑想回家吗?”
“想啊。”秦不忌自小在宫里长大,四四方方都是墙,可她故去的父母都在那里、她原本也生长在那里,虽然不好,可总归能称得上“家”的。
秦睦沉默着观察藏在葡萄叶里的虫子。
蝼蚁尚有穴窟,而她不过是人间无皈依处的游魂。
夏风吹过,身上没有一丝凉气,更觉燥热,秦睦起身请秦不忌去房细谈。
秦不忌起身,跟在秦睦身后,当年半人高的孩子现如今已经比自己稍高些了,背影瘦削。
大概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慢些长大吧,秦不忌想。
三人皆坐定。
“寄留,姑姑能不能问一问你为什么偏要入世?于你而言,江山社稷、天下生民还是父母私仇最为重要?”秦不忌不善半吞半吐,单刀直入最为痛快。
秦睦并不耻于自己私欲:“生我、养我者父母,供我者百姓,寄留还是浅薄,未能将万民立在父母之前。”
“若替你父母兄弟报仇,最直截了当的应该是去京城一朴刀抹了常培,为什么迟疑四年之久?你想要杀掉他办法太多了,为什么不?”
“时机还不到。”
“什么时机?报血海深仇需隐姓埋名,匡扶家国还要假借他人之手?”
秦不忌颔首之时恰遇秦睦抬眸,二人皆是固执坚定之人,眼神太过相似,冷静以至于冷淡。
“那姑姑以为呢?”秦睦不疾不徐地问出一句,“您要我如何做?告知天下我秦睦尚在人间,让天下人替我一个女子主持公道?”
“还是,您让我去争江山、去做皇帝?”
夏日,雨来得急,没有任何征兆就噼里啪啦一顿倾泻。
门“吱呀”一声开了,朔一在门外惴惴,不敢进来。
“茶来了。”周却示意朔一进来。
不动声色却剑拔弩张,周却待朔一走后,将茶水递与母亲手里:“慢慢说。”
秦不忌狠瞪他一眼,不接:“无人比你更合适了。”
她自从出了京城之后,一直游历,第一次真切地用双眼看到夫子与朝臣口中的“百姓”,高门煊赫之姓嘲讽功勋不显之家、男的欺霸女的、强的凌辱弱的、身居高位的欺侮穷困卑下的。。。。。。这世间原本就是如此的奇怪。
休明太平、鼓腹击壤等词不过是粉饰太平。
从合帝到先帝,不过九五宝座上的人变了一个,曲周从根子上已经烂了。
“我不想。”秦睦无意间触及颈间链绳,缓缓顺着线把金锁拿了出来。
秦不忌鬓边已有白发生,可目光澄澈通明:“你已经见过他们的疾苦了,是你写的‘草叶和泥充米浆’、是你写的‘生啖痛嚼两脚羊’,你是见过的。你是秦家人,有才、有德、有能,纵使是女子又何妨?你该登天子位,翻覆已经颠倒的黑白!”
秦睦看到秦不忌眼中希冀的光与泪,她们都是一样的人。
“所有人都想要一个明君,天下人都一样。读史明智,朝代更替乃是常事,你我强求稳固江山,原因我们都知道,不过是因为我们生成了秦家儿女。”
娓娓说来,秦睦眼已有泪意,揪着衣角,不甘地凝视着秦不忌,渴望她懂。
秦不忌懂,但她已经无处可走了:“可天下已经这样了,你是读明理的人。孰大孰小,你也不明白吗?这天下已然是这样的天下,由得了任何人吗?你想置之度外可能吗?”
“姑姑,我何时置之度外的?”她任凭那些跳梁小丑涂脂抹粉地在人前做戏、旁观那些股肱良臣死无葬身之地,她所亲所敬所爱之人因常培祸乱死的死、贬的贬。
“尚未出事时,只要我们还活一日,我们,就只是属于曲周的活着的塑像。无论是笑还是哭,但凡有人瞻仰时,需要涂脂抹粉、惺惺作态,装出高不可攀、慈悲悯善的样子去训示教导百姓。”若是一生无事,她自然会安安静静地做好一尊假菩萨。
“楚平公主已经死了,你就不能让秦睦也一样吗?你就不能让她死吗!”
周却一把按下情绪愈演愈烈的秦睦,提醒她:“秦寄留,不要以为你有张嘴就胡乱说话,你以为你在顶撞谁?”
秦睦坐在风中,零星的雨点打在她脸上,发丝随风而舞:“不是吗?我们都是自私的人,姑姑难道是做不到吗?”
“秦睦!”
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金锁,拍在秦不忌面前,秦睦指着金锁,手指忍不住的颤抖:“明君、盛世,我都会还之于天下。可我要先是我!我不要当谁的傀儡,天下所有人的也不行!谁都不能!”
看着秦睦眼中不甘又愤恨的光,秦不忌微微垂眸:“又是一个。”她们被同一把锁困住了,她又有什么资格重新给秦睦戴上枷锁呢?
周却微叹气,秦睦多眨了几次眼:“我之愿,还请二位谅解。”风沙入了眼,不舒适罢了。
周却眼神左右顾盼沉默不语的固执二人,不得已打圆场:“如果你是这样打算的,那我们也不好再勉强。我和母亲这次来,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来看望看望你。”
“那就多待几天,我让人给你们安排厢房。”秦睦起身。
周却随之,秦不忌气闷地扭过头生闷气。
“母亲。”
秦不忌瞪了他一眼,站了起来,扔下周却跟在秦睦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