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说的想必就是穆家了。
穆子月出嫁后,安安稳稳过了一段少夫人的日子,但家中传来的消息并不好。偶尔家里来人探望她,带来的消息总是家主与三少爷又有争吵。最初是兄长逼着小弟应他人之约作画挣钱,穆子谦不愿,便同他争执;直到某一次家里总说三少爷温柔纯善的老嬷嬷摇着头叹着气,头一次说起了弟弟的不是:“原以为三少爷只是不高兴画,谁知他自己私下画得不少,也挣得不少。不贴补家里也就罢了,还把钱全都拿来给朋友去……唉,听闻海上风浪大,这次船队出海又沉了数艘,这节骨眼上,三少爷还是这么任性……”
穆子月初时还跟着感叹,但老嬷嬷走了以后,她心下疑窦丛生。穆子谦虽素性宁静柔和,却不见他有什么过从甚密的朋友,能让他倾付自己的巨额财产。只有她见过的那一位……
她惊得脸色雪白。下一次家里来人,连忙嘱咐不许再为难弟弟。谁知她却被告知:穆子谦身患重病,怕是没有什么时日了。
穆子月惊骇非常。她与穆子谦相处的时日着实不长,谈不上什么姐弟情深,然而她仍是生出了那么浓重的悲伤。
她的弟弟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她很快没有时间去为别人流泪。先倒的是穆家,穆子月从不知家里何时如此外强中干,又或者是海运的风险实在太大。她兄长孤注一掷压上全部家当试图回本,然而天要亡穆家,那一场风暴十五条大船尽数沉入海底,一艘也没有回来。
树倒猢狲散。穆子月有一日上街时看见了月娘,昔日活泼娇俏的小姑娘如今奄奄地倒在墙根边,虚弱潦倒得快要死了。她起了恻隐之心,让人给她买了些吃食,又予她路费。她没有将月娘带回去,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她不想留这样一个姑娘在身边提醒自己娘家破落的事实。
但夫家的好日子也很快到了头。先是公公去世,丈夫接管家业——她的丈夫冲动易怒,最是暴躁,在商场上撞得头破血流。他喝醉了喃喃地抱怨陛下亲政后政风严厉、法度森严,究竟是谁制定的这样的新法规,天杀的王翊……
丈夫终因税收问题入狱,判了监禁终身。从那以后穆子月试着管家,但她实在没有半分经商的头脑,她的前二十年是由珠宝、脂粉、华衣与幻想中的风花雪月构筑起的空中楼阁。家财一点点散尽,最终她只剩孤身一人。
二十年后她被岁月压弯了背脊、催老了容颜,海寇近年来的频繁侵袭更使她不知自己还能再活多久。穆家昔日的旧宅被知州买下作为别院,她每每路过,都会驻足许久。遥想浮世繁华,恍如一梦。
直到某个下午她实在走投无路当街痛哭失声。她遇见一个活泼娇俏的小姑娘,一个神似弟弟、却化名“逐阳”的年轻公子。一瞬间穆子月以为这是命运的轮回,穆子谦与月娘转世投胎又来到她身边。然后她见到了美貌依旧的侍玉,与她的主人,那个她曾经爱慕过的人,那个毫不犹豫、毫不留情拒绝了她的人。
——
离开临安前,他们去了穆子谦坟头祭拜。洛袖心中并无很深的感触,反倒是陆钰对着自己心中倾慕之人郑重地拜了三拜.东方昭仪将两个年轻的孩子领走,远远地望向墓碑前的广真帝。男人静静地站在挚友坟前一语不发,他茕茕伫立了很久,然后在一阵风过时,倚靠着冰冷的墓碑坐了下来,将头轻轻地靠在上面。
她想起家族灭门以后,她身负重伤,以为自己早活不了了。然而再度睁开眼时一个天水碧色的身影撞进眼帘,少年坐在床前俯身看她,漂亮的脸上笑意和煦温柔。
“姑娘别怕,我姓穆,你现在很安全,已经没事了。”
霞光满天,一双飞鸟划破湛蓝天际向夕阳飞去。耳边响起清脆的唳鸣。
——
夜已深了。洛袖从鸾鸣宫出来,路过东四宫地界内某处小池塘边,发觉一男一女的交谈声穿过塘边栽种的垂柳飘进她耳内。
她心下一乐,想:怕不是哪个宫的野鸳鸯大半夜的逃出来私会。挑的地方倒是不错,池塘边几枝菡萏开得正盛,莲香随风飘摇,远远地就能闻到。
洛袖玩性重。原先在清音阁内也没少隐匿在后院某棵树上观察穷生与痴情女执手相看泪眼,不亦乐乎。眼下在宫里更是不同,也更刺激了。
她轻身一纵靠近湖边,借树丛掩映藏住身形。谁知定睛一看,先前的猜想全部被推翻,惊得她呼吸一滞。
两道欺霜赛雪的身影,彼此之间隔了一段距离。都是她最熟悉的人之一。
陆钰和周弄月。
此刻二人默契地朝池塘望去,背对着洛袖的方向,也没有看向对方,正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没过多久,陆钰率先开口道:“王妃也不必和我东拉西扯,说风景如何,千秋节又如何。深夜约我至此,有什么话你可以明说。”他又道:“就算你让暗卫查探过这附近没有青门的巡查部署,这世上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早些结束的好。”
周弄月低声道:“太子殿下既然应了我的邀约,就应该还记得,你是欠我一个情的。”
“我自然记得。”陆钰道,“怎么,我并不觉得如今你遇到了什么麻烦,需要我出手相助。反倒是大哥近来在朝堂上强势得很,我也得让着他呢。”
周弄月轻笑:“殿下说笑了。若是楚王殿下为着青云军不遵他号令的事向您诉苦,我替诸位将军向他赔个不是。”
陆钰冷冷道:“不敢。青云军原是你周王府的属军,在那些老将军眼中,你这郡主的话只怕是比军令更管用吧。”
周弄月道:“可不敢这么说。只是,将士们也知道将谁当家人,谁又只是上级。谁真心荫蔽爱护他们,谁又只是想靠他们争权夺利……亲疏究竟有别,楚王殿下也不必因此太过介怀。”
陆钰沉默片刻,只是淡淡道:“从前不觉得,如今却不禁要感叹一句:王妃真是好利一张嘴。”
他有些按捺不住脾气,语气中带上了不悦道:“我说了不必东拉西扯。你究竟想让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