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氏函收回了手,皱眉陷入了片刻的沉思,忽然摇头道:“这便是你跟着唐酉学了几个月的成效?”
我一怔,警惕地看着他。
而他也正在回望我,一双极黑如墨的瞳孔似吸收了左右所有的光线,变得深晦难辨。燕家人的相貌都生的极好,燕寻与燕氏函的一双鹿眸亦长得格外相似。但此时燕氏函看着我,我却绝不会觉得我能如面对燕寻一般轻松开口玩笑或者扯谎。
那擅乐、毒舌的模样不过是表象,而这个上位者衡量揣度的眼神,才是燕氏函。
我的背心无端又生了一层冷汗。
他看着我,继续问道:“这些日子,他都教你学了什么?”
我咬住了后牙床,用意念狠狠将胳膊上的一层鸡皮疙瘩按回了皮肤底下,一字一句道:“是我资质愚钝,没学到什么。”
燕氏函摇头,“你肖似你母,资质可半点也不愚钝。”
他谈起我阿姆时的语气,真是让人不快。我心中怒意翻滚,却被燕寻一把拉住胳膊,寒声道:“舅舅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们就走了。”
燕氏函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回去落座又抱起了他的那把琵琶。
淮阳小曲儿再次响起,这次我们可半分没听出什么雨后新茶般的清爽,那宛转的弦音每颤一下都像是毒蛇的信子,在我们身上来回舔舐。
出了房间后,我俩也失了饮酒作乐的心思,怏怏地从承仙楼出来,由燕寻送我回唐门。一改来时的唇齿争锋,回去的路上我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车厢里一片死寂。
半晌,燕寻忽然开口道:“他害死了我爹爹。”
我一愣,蓦地抬头,却见相貌华贵精致的少年半张脸隐在车厢的阴影里,微一双鹿眸精亮,却似闪着毒蛇般的寒光,“我爹是右翰林大人的独子,与我娘更是青梅竹马长大,二人再般配不过。婚后也极为和满,可燕氏函——却不知从哪里得到的信报,坚信我爹是夷族派来的奸细,便让人悄悄割断了马的脚筋……那日他正好陪我娘入山上香,走到一半马发了狂,当着我娘的面连人带马冲下了山崖……再找到时,人和马都摔成了一团浆糊,花了一个月才把我爹从马尸里分了出来。”
我打了个颤,不寒而栗。夷族是居于大陆东边沿海和群岛的小小藩国,虽国土地域不大,但国民人人悍勇,且擅海战。东海沿岸因此常年遭受夷族的倭寇骚扰。
身为晋王,排查番邦奸细本来也是分内之事。但莫名其妙指控妹婿为奸细,还二话不说就痛下杀手,未免——
燕寻似猜到了我在想什么,嗤笑了一声道:“不错,什么线报、什么奸细……不过都是他编出来蒙蔽世人的。我爹是新派言官,与他所代表的守旧王公派系政见不同。他如此痛下杀手,不过是为了铲除异己而已。”
我愕然,“可那时你爹娘已经成婚,还有了你——”
“所以,他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燕寻咬牙道,“你切莫被他的外表所蒙蔽。若是他想办的事情,便是杀神弑佛也会办到。”
我心中一寒。
燕寻转过头来,目光幽幽地看着我:“我今日与你说这个,便是想让你做好准备,几日后的武林大会,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我早就疑心,若只是区区临江阁之事,本来用不着他亲自跑来的。可他却来了,为什么?直到你今天审那江靛时,提到了豫章王。”
我喃喃道:“豫章王是——”
燕寻冷道:“是他座下的一条狗。估计豫章王想托陆石青办的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燕氏函担心豫章王的把柄落在了陆石青的手里,所以才亲自走了这一趟。但至于内情具体如何,还要等陆石青醒过来以后,再问他了。”
我被这复杂纠葛的朝政纷争砸了个头晕目眩,只能讷讷点头。
此时马车在唐门驿馆前停了下来,我向他告辞,却又被他叫住了。
“孝娴,我很感谢你查出了这次临江阁之事。”他冲我笑,“我已经很久没遇到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他的笑容称得上温情款款,甚至赏心悦目。然而我却似看到了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从父亲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把开了刃的弯刀,此时拿在手里,已经迫不及待要出去大杀四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