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将至,天气温热起来,广宁门外的护城河上,杨树柳树已经长满了翠绿的叶子,河对岸几户人家门前的杏树,花儿正开得烂漫。

刘连城走过吊桥,沿着护城河往北走,脚下是坑坑洼洼的烂泥土路,西边是高高低低胡乱搭建的窝棚,一人多高的土墙上条件好的扇着瓦片,条件差的扇着油毡、搭着帐篷。更多的是连窝棚也没有的人家,都拥挤在护城河北边那片空地上,身边放着从家里带来的盆盆罐罐,小孩子胡乱的趴在被窝里,大人们要么屁股下垫个瓦片呆呆坐着,要么在河边的垃圾堆里翻来翻去。

现在还不到舍饭时间,靠近护城河的蓝顶大棚下边,几个大铁锅张着大嘴空荡荡的摆在那里,照看灾民的宛平县衙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刘连城坐在帐篷下的空椅子上等了一会儿,他从来没有想到在广宁门外竟然有这么多灾民!

“去!去!不要到这里瞧热闹!”一个身穿土蓝色薄棉袍、挎着腰刀的衙役从难民堆里抬起身,指着刘连城,吆喝着。

刘连城坐着不动。

那衙役不耐烦的走过来,“这不是个好地方,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这些灾民都是从哪里来的?”

“河南开封,陕北榆林。”那衙役言简意赅,“黄河年年泛滥,鞑子年年犯边,灾民就没断过,今年还是少的。”

“青壮年多不多?”

“都是青壮年,老年人在来的路上都饿死了。最多能带一两个孩子。”

“这些人能做了工?”

“能!能!都是好劳力,只要给口饭吃,干什么都行。”那衙役听到要招工,高兴的眼睛都眯起来,“你要招工?”

“用的人不多,有匠人吗?”

“有!有!你要什么行当?”

“有没有用工记录?”

“这倒没有。不过,你可以先当小工用啊。甚至——只要给口饭吃就行。”那衙役为难起来。

“有木匠、瓦匠、铁匠吗?”刘连城沉吟了一下,问道。

“有!我给你查一下薄册,你要几个人?”

“这些人底子干净吗?不会染上什么疫症吧?”刘连城又犹豫起来。

“这些难民都有家乡府县开的路引,是真正的清白人家。今年河南陕西也没听说爆发什么疫病。”那衙役解释道,“没问题,每天陆陆续续都有招工,没听说有什么事儿。”

“那每一种先挑几个吧?”

“先说清楚,无论你挑几个人,先要和我们签用工协议,过了一个月没问题了,才能补办路引,签发正式用工手续。”那衙役补充道。

“好吧。”

衙役拿着薄册,转身钻进窝棚中间的小巷里,过了半个时辰,他身后跟着十几个人过来了。走到蓝布帐篷的时候,挤在空地上的难民一窝蜂得涌过来,被他骂了几句,散了。

刘连城挑了15个人,一个半大小子紧紧拉着一个刀鞘脸的高瘦汉子,也挤了过来。

“做工的地方就在公主坟,不远,不必带家属。”刘连城看着那个半大小子吆喝道。

“俺也是木匠,大小活计都能干,不要工钱,就是想和我爹在一起。”那半大小子睁着大大的眼睛紧紧抱着高瘦汉子的胳膊,满脸黑灰的脸上充满求恳的神色。

“好吧。先试用一旬,有没有工钱还得等老板发话,但是一天两顿饱饭是管够的。不想去的,现在就可以离开。”刘连城强调道。

没有人选择离开。

“好吧,想跟着就一起来吧。”刘连城扫了那半大小子一眼,多数了五铜钱交给那衙役,拿了手续,转身向广宁门走去。

刘连城沿着广宁门前的官道往前走了几步,向南斜插到永定门的小巷里,周围都是低矮的棚户区,前面有一家不大的活络面馆,没有幌子,也没有招牌,只有一个破旧的棉门帘,里边随便摆了几张桌子。

这个面馆看起来很一般,不过刘连城在这里吃过饭,价格便宜,味道还不错,主要是吃完面可以添汤,不加价。

“自己找位置坐。”刘连城招呼大家坐,回头对店家说“十七个人,按人头,每人一碗活络面、一个谷面馍。”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矮胖妇人从后堂走出来,胳膊弯里搂着一摞黑陶碗,往每个人面前放了一个,有从后堂提出一个大铁皮提梁壶,往每人的碗里加了大半碗面汤,“汤没了,自己到后面的“茶窠里”中随便加。”

那妇人说着,顺手指了一下厅堂后面与厨房相隔的柜子边用黄泥糊得灶台上放着的一个白铁“”茶窠里”。

活络面很快端了上来,众人在连城碗边的竹畚箕里胡乱抓了一个黑面馒头,回身挤在旁边的桌子上稀稀溜溜的开始吃饭。

招的大多是河南人,吃的也是河南口味,众人放开了肚皮,吃的很是畅快,单是“茶窠里”中的面汤老妇人就添了三回。

刘连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钱放在桌子上,转身带着人往外走,刚穿过南边的小巷,后面一个精瘦的男子就赶了过来,手里拿着几枚铜钱往连城面前伸,刘连城拨开胳膊,说:“你是谁?饭前已经付清,还要纠缠什么?”

“钱、钱、钱、多、多、多···”那男子脸急的通红,见连城不要,又急忙往连城的口袋里塞。

刘连城划开手,回身就走。那人张开手,挡在面前,手里点着几枚铜钱,比划着,越加说不清了。

这时那矮胖妇人从后面赶来,拖过男人,赶紧给连城赔不是:“客人不要误会,我家男人口齿不清,客人多付钱了”。

妇人抹了一把汗,一把抓过男人手中的铜钱,“活络面五,谷面馍两,十七个人共119,客人给了125,这是应找给你的六钱。”说着拉过连城的手,把六铜钱拍在他的手心里。

“这位大嫂,我知道多给了,这原本就是多给你们的辛苦钱。”刘连城说。

“这钱你拿着,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多给的我们不能要!”那老妇人转身就埋怨起自家男人:“我就知道你不济事,现在店里站满了客人,我都能忙死,你还在这里夹缠不清···”

一边说一边拉着自家男人往回走,刘连城倒不好意思起来,人家都说河南人“倔”,看来倒也真是。

刘连城摇了摇头,带着工匠往公主坟走,他特意绕了一个湾,斜穿到永定门前的官道上,然后沿着官道往公主坟走。

特意绕开右安门的原因是,他见不得那里的“人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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