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号桌的客人,不是旁人,而是荥阳郑氏家的郑十三郎、十六郎,这俩儿不至于把贺礼吓到,最惊吓的是正好与他面对面的那位小郎君——
头发裹在青黑色的幞头里,身着圆领袍,风华正茂,俊俏非常,若不知底细的,只会以为是哪家的小郎男生女相,极为俊俏,但贺礼见过,知晓底细,知道冠帽与圆领袍下是个小娘子的事实。这位俊俏非常的小郎君,正是郑家兄弟的表亲顾小娘子。
贺礼犹记得当日去郑氏的田庄试用麦绰子时,顾小娘子的打扮,幕篱戴头上,垂下的幕障遮住了半边的身子,叫人无法窥见半分。还有上下车时搭起来的步障,再再都显示着世家贵女规行矩步的礼仪与风范。
虽然吧,这位顾小娘子坑人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手软,手段甚至还带着一点刁钻,但是,贺礼印象里,顾小娘子就还是那个在外一丝不漏的世家贵女,若不是亲眼所见,绝对不会与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人画上等号。
讲真,当初顾小娘子的步障和幕篱,对贺礼这个骨子里是个异时空来客的人来说,真的挺让他震惊的。但是,以前所有的震惊再乘以十,都不及今日贺礼看见男装打扮的顾小娘子来的吓人,想想当日的情形,再看男装打扮的俊俏顾小郎,贺礼感觉特别荒诞和复杂。
顾小娘子的声音清脆好听,特别的女孩子,但她现在做男装打扮,为了不暴露身份,自是不会开口的,见贺礼认出了她,也没说话,只微微点头算作见礼。
“顾小……郎君也来了?欢迎光临,蓬荜生辉,慢用,慢用,欢迎提意见。”
贺礼也不好老盯着人小姑娘看,在心里悄悄安慰自己饱受惊吓的小心脏,赶紧收回眼睛,很是无语的看郑氏的两位郎君一眼,意思很明白,就这么把藏在深闺的表妹带出来逛街吃面,不知道郑氏老太公知否。
郑十三不为所动,老神在在的拿起筷子,准备吃面,还记得提醒弟弟和表妹:“面汤放久了不好吃,我们动筷吧。”
郑十六点点头,一边拿筷子,一边朝贺礼挤眉弄眼,似是想说什么,但是,贺礼没看出来,后厨胡狗又再喊传菜,也不便多说,只微微躬身道:“诸位慢用,我这里还有事忙,先失陪了。”
忙了一阵,贺礼也就把郑氏的真.小郎君和假.小郎君们给忘了,有快板的加成,今天又是集日,吸引进来的客流挺多的,但是,鲜味斋后厨里只准备了八十八份面条,卖完就没有了,再有被吸引地客人,也只能遗憾而归。
胡狗嗓门大,贺礼让他在门口喊:“多谢各位客官捧场,本店的规矩,集日准备八十八份,空闲日准备五十份,先来先得,卖完收摊,看得上敝店这一口的,欢迎再来。”
“啊?这就完了?”
许是时下人民群众的娱乐生活比较匮乏,被快板表演吸引来的人群,久久都未散去,先前吃过的出去也有吹捧的,或许还有名声加成,夸得更加热烈,围观的人不止没少,反而更多起来,但店里准备的面条已经没有了。
贺礼这个无耻的家伙,用尽一切手段炒作鲜味斋的名声后,他还搞饥饿营销,把仪式感这个宗旨贯彻始终,用尽一切办法,让但凡听过鲜味斋三个字的人,都以吃上一碗鲜味斋的河鲜面为荣。
“谢谢诸位捧场,材料有限,加之煮面的家母年事已高,耐不住疲累,是故每日数量有限,对不住大家,若吃着还合胃口,明日请早。”
胡狗宣布完,与贺礼一起,客客气气的把没吃上面的客人送出店去,轮到四号桌,贺礼才发现郑氏的人居然还没走,不由乐了:“三位,这是一碗不过瘾,还想再来吗?对不住,材料没有了。”
郑十三看他一眼,道:“贺郎不用觉着对不住吾等,吾等在此,是有事想请教贺郎。”
贺礼还没说答应还是拒绝呢,那边胡狗看客人认识贺礼,立即憨厚的表示:“阿礼,是你认识的朋友吗?你且陪陪朋友便是,收拾交由愚兄来便是。”
然后,立即勤手快脚的干活儿去了,贺礼累了一天,这小身板子又还不够壮,胡狗又是干惯了活儿的,居然没拉住他,只得留下来面对郑家三人。
贺礼叹了口气,跪坐下来,整好歇一口气,笑道:“行啊,反正歇着也是歇着,就与两位郑郎,一位……唔,顾郎扯几句闲篇罢。郑郎欲问何事?请指教。”
郑十三似是忍了许久,这会儿终于可以问了,立即竹筒倒豆子一般问出来:“以贺郎之智计与才干,何故自甘堕落操此贱业?若贺郎要立身,天下间何处不可去?也好过现在这般。”
这位郑十三郎真是耿直!
贺礼也不生气,反而感觉好笑,并且,笑了出来。郑十三被笑得脸孔一板,拱手问道:“贺郎为何发笑?在下之言,难道很可笑吗?”
贺礼摇摇头,叹笑道:“郑郎且别忙着生气,在下之所以笑,并非是笑话郑郎,而是心中羡慕,思及自身,不禁感怀而笑。”
“羡慕?”
郑十三看他一眼,理所当然的道:“若是倾慕我郑氏,贺郎何不到我家来?”
贺礼再度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摆手:“非也,非也。荥阳郑氏为时人所望固然叫人羡慕,然在下并不羡慕郑氏名望,郑郎能发出晋惠帝‘何不食肉糜’类似的疑惑,生来不用为衣食忧愁,不用为身家性命安危操心,真是好生羡慕啊!”
这话一出,郑十三脸上一红,嗫喏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真是个耿直的孩子。
贺礼笑笑,收了词锋,不再怼他,只道:“郑郎出身清贵,自是视此经营之事为贱业,然礼出身寒微,家无恒产,要过活,只能与干娘、义兄互相扶持,靠手艺、靠劳力度日,乱世之中,哪里还管什么贱业不贱业的。”
说完,顿了顿,又笑道:“上面那句是我的心里话,当然吗,若是要说场面话,我也有话说的。汉时大将樊哙曾以屠狗为业,汉高祖刘邦还是帮闲出身,大将军卫青马奴出身,与他们相比,我这又算什么?不曾卖身为奴,不曾抛却斯,哪里贱?”
说着,转向一直未说话静静旁听的顾小娘子,感慨道:“诸位出身清贵,不识民间疾苦,难怪当日顾小娘子那样坑我,罢了,原来不过是出身、阅历的区别,罢了,我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