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月公主又长高了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这句经由内侍口中说出的话,传入元观蕴耳朵里的时候,原本就不甚亲切的皇宫,一下子危机四伏了起来。 杯盘碰撞的轻微脆声响在耳旁。 这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后是两间房舍,院中一株上了年头的梧桐树,梧桐树下是一方石桌,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皇宫虽大,绸缎做花玉做石,不受宠的公主,却也大抵只能得这么个栖身之地了。 也该知足。 若非如此偏僻冷寂,也许要命的秘密,早就被发现了吧。 天气好的时候,元观蕴喜欢在院子里用饭。 他吃得比较早,这时候,天色还艳,天光会透过梧桐密匝匝的叶子漏下来,有时候是金的,有时候是红的,吃饭的中途,抬头一看,便能跳出四四方方的围栏,看见更多更远的世界。 “明月奴,快吃吧,菜要凉了。” 一道沙哑含混的声音响起来。说话的是他的乳母,黑娘。 一个嗓子不利落,天气稍变,便会诱发咳疾的中年妇人。 “嗯。” 元观蕴听见自己轻轻应了一声。 声音听上去还没有改变,依然清和脆,没有变成男子的低沉。只是骨骼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的拔高,如今的声音,又能维持多久?两个月?一个月? 还是睡醒之后的明天? 一觉醒来,脑袋还会在自己的脖子上吗? 元观蕴拿筷子夹了米饭,数着粒儿,放进嘴里。咀嚼之后的米饭,在嘴里蕴出一种比往常更加香甜的滋味。 身体上,饥饿的胃蠕动收缩着,渴望更多的养分;理智上,脖颈却在宝石颈饰的束缚中,越收越窄,窄到米粒刚想穿过喉咙,便搅出一种干呕的冲动。 如果不吃饱。 就不会长得这么快了吧? 他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抚摸着扣在脖颈上的宝石颈饰。红色的宝石由银环束缚,挡在微微凸起的喉结之前。 纸糊的伪装。 和他现在的处境一样摇摇欲坠。 终于,理智战胜了本能。 饥饿的胃,很不甘心,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将自己折叠蜷缩起来。 就在元观蕴要将筷子放下的时候,一只粗糙的手,将他的手握住。 是黑娘的手。 元观蕴:“我吃饱了。黑娘。” “明月奴,你根本就没有动筷。”黑娘指出。 “菜不好吃,不想吃。” “明日就要去春狩了。这次春狩,你也能去。” 元观蕴感觉到,自己握筷子的手,正微微疼痛。这疼痛,源自于黑娘越来越大的抓握力道。 “这次春狩,还有许多外国使团!趁着离开皇宫、人多眼杂之际,逃跑吧!如果你现在不吃饱,等到明日,要怎么筹谋逃跑?” 元观蕴的目光,从这只粗糙的手上,挪到黑娘的脸上。 黑娘黯淡黝黑、斑斑点点的脸上,透露出着急的情态来。 黑娘今年应该三十又八,但她穿得灰扑扑的,人比较瘦,平日里总是弓着背,眼睛向地面看,看上去,年纪比实际年纪大得多,说是四十五六,也恰当。 宫中的宫女太监都会说,二公主的乳母,看人都不敢正眼看,畏畏缩缩,就和二公主一样,没有丝毫体面。 元观蕴不这样觉得。 黑娘不畏怯、不懦弱。 她只是为他好。为他好,不能惹事,不能引人注目。 这座深宫里,唯一对他好的人。 “这次,你不能和我一起去。我跑了,你怎么办?” “明月奴。”黑娘却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等明日里离了宫,奴婢也混在出宫采买的车里,离开皇宫。到时候,我们在外面汇合。” 元观蕴淡淡道:“骗人。” 如何联系?在哪里汇合?怎么混入出宫采买的车子里? 只是骗他逃跑的谎言而已。 然而黑娘已不由分说地将饭菜递到他嘴边。 “明月奴。”黑娘,“明月奴!” 年长的乳母以一种哀求又严厉的口吻对他说:“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逃跑,你只能死,我也只能死!” 元观蕴开始吃饭了。 喉咙还是一阵阵的收紧。 胃却如欢腾起来,如饥食渴地汲
取着更多的营养。 春狩。 逃跑。 丢下黑娘。 - 翌日的春狩,规模很大。 数以万计的人在行动着。 从皇帝子女到皇帝嫔妃,从武官员到外国使节,从宫女太监到兵士扈从,以皇帝为中心,一层一层向外扩张着。 今上子嗣不丰。 活到如今的,拢共也就一位皇子,三位公主。 大公主熙河公主比元观蕴大一岁,今年十七,是郑贵妃所出;三公主灵璧公主,如今十四岁,比元观蕴小两岁,是梁昭仪所出。 她们都伴在母亲的车架里,紧挨在皇帝的御马之后。 而比她们更近的、能够直接追随在皇帝那刻有金丝、猎猎飞扬的红披风之后的,就是他今年十六岁的唯一儿子,早早受封太子尊位的元珩。 他乃许德妃所出。 这次春狩,端木皇后没有来。 她坐镇中宫。 许多事情,只在元观蕴脑海中一闪而过。接着,他便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身周,去记忆那些流经他身旁的人和事。 御驾在到达春狩围场的时候,前方出了一阵骚乱。 骚乱的地方距离元观蕴的位置有些远,元观蕴既听不见,也看不见,直到那前方的骚乱平息,他才从耳边的闲言碎语中,分析出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子与皇后娘家的侄儿刚进围场,便见到了一只鹿。 那只鹿通体雪白,宛若祥瑞现世。 两人都想要抓住这只代表祥瑞的鹿献给陛下,便争相驱赶自己豢养的猞猁扑抓那只白鹿。 结果,皇后子侄的猞猁更胜一筹,先抓住了这只白鹿。 太子拂袖而去。 “端木郎君的猞猁真厉害,也不知如何训出来的,这便是望族底蕴吗?” “那只猞猁,倒是尹郎君送给端木郎君的。” “这么好的猞猁,为何不直接献给太子?” 细细碎碎的议论声,夹在种种杂音间,被元观蕴捕捉入耳。 尹郎君。 如雷贯耳的姓。 便是绝少有外头的消息能传进来,元观蕴也知道,这是端朝首富尹桂的独子。伴随着尹家的财富,总是有太多的传闻。 什么“富可敌国”。 什么“珍珠如土玉如铁”。 都不过是种种夸张传闻中最没有新意的一类。 但或许有一句话是真实且恰当的。 元观蕴往贵胄子弟的帐篷处看了一眼,一辆辆装满了绢布铜钱的车子,正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往其中一个帐篷汇聚而去。 “若是哪儿银钱水样地流淌过去,那个地方,也许就有尹家人。” 那个帐篷里,住着尹郎君吧。 当元观蕴的马车,停在自己的帐篷前的时候,这块属于公主与贵女的草地上,已经停满了各色马车。 熙河公主与灵璧公主早早到了。 如今,宫婢太监们,便如忙碌的群蚁一般,帮着两位公主收拾行李。 灵璧公主没有见到,可能在帐篷里。 熙河公主倒是在帐外,身旁环绕着一群贵女,她自己的怀中,抱着一只个头不大的猞猁,那猞猁金缎似的皮毛,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没有人在意元观蕴。 他在宫中的时候,是个透明人;来了春狩,自然也是个透明人。 但元观蕴却没有因无人搭理而进入帐篷。他站在自己的帐篷前,一个很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专注、耐心地听着那些环绕在熙河公主身旁的贵女们的聊天。 哪怕她们说得只是“胭脂”、“首饰”、“食物”。 对了,还有“猞猁”。 这是近来流行于贵胄间的宠物,由那些行走在西域的商人带来的。 打猎的时候,经过训练的它们,会伏在奔腾的马背之上,养精蓄锐,等见到猎物的时候,再倏尔弹射出去,抓了猎物回来。 据说,近来打猎,贵胄之间,都爱攀比谁的猞猁更厉害,更能抓到猎物。 从刚才太子那件事情看。元观蕴想。这个据说应该没有错。 可能是想谁谁到。 就在这时,后边传来一阵骚动,接着,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惊讶声响起来: “太子!” “太子殿下!
” 元观蕴转头一看。 元珩来了。 他走得飞快,将身后的侍从甩脱了一截,目标极为明确地往熙河公主的方向走去。那些聚拢在熙河公主身旁的女眷,一时呆住,接着又急忙抬扇遮脸,红着脸,避到一旁去。 “熙河!”元珩直言,“你的猞猁给我!” 熙河公主眉梢一挑,尚在思量之间,太子已经伸手去抓猞猁了。趴在她怀中的猞猁吃了这么一吓,一下立起身子、弹出爪子。 只听“撕拉”一声,熙河公主的广袖被撕出了一道口子。 熙河公主本就挑起的眉梢,立时竖起,竟直接呵斥道:“找我要东西,连一个‘请’字也没有吗?” 说罢,她犹不解气,竟抓住这只坏了自己衣衫的猞猁,朝旁边狠狠一掼。 可能那只猞猁也没有想到会被刚刚还将自己抱在怀中爱抚的主人摔出去吧,它全无反抗能力的砸到了一匹拉车的马上,又被那受惊的马儿扬起一蹄,重重踩踏。 最后,它滑到了元观蕴的脚边。 前一会儿,还美得如金子般的皮毛,黏了草屑,滚了尘土,明珠暗淡,光彩不复。 它试图站起来,可是努力了几次,也只是四肢徒劳地抽搐着。 前边,元珩脸色阵红阵白。 而熙河针尖对麦芒地直视着他。 公主与太子,谁也不让谁。 身旁,传来了帘帐匆匆掀起的声音,原本呆在帐篷里的灵璧公主捧着自己的猞猁出来,叠声对元珩说: “太子哥哥,别生气,我的猞猁给你吧。我的猞猁养得很好。” 旁边的贵女们,此时不敢说话,却也没有离开,只是悄然看着眼下紧张的情形。 没有人在意元观蕴脚边的猞猁。 那只猞猁在地上勉力动了几下,嘴角慢慢渗出血来。 血不多,只染红了它嘴边的杂草。 它勉强睁开眼睛,朝元观蕴看了一眼。 元观蕴与这只猞猁对视。 想要我救你吗?他看着猞猁哀求的眼神,想。 可是。他平心静气。我连黑娘都救不了,怎么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