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当元观蕴坐在桌子旁,翻开第三本的时候,尹问绮不小心,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这个哈欠,引来了公主的询问。 “驸马困了?” 尹问绮一个激灵。 “是有点困——”尹问绮,“主要是上午起得太早了。” “我只是在看,驸马不用一直陪我。”元观蕴,“若是累了,可以去休息。” 他心想,走的时候让那躲在房子后边的人直接进来,和他一对一讲课就可以了。 免得你和寸金把一张纸条传过去又传过来,累得慌。 但这句话他自然没有说,乃是担心伤害到驸马的自尊心。 尹问绮精神一振,立刻意识到了,这是公主对他的一种考验! 这种考验,他阿娘时不时就对他阿耶来一次。 他胸有成竹微笑道:“我虽然累,看到公主就不累了。” “……” 元观蕴的沉默之中,寸金轻轻叩响门扉。 “郎君、公主。时辰到了,可要摆膳?” 尹问绮的精神又是一振,他忙道: “公主,先吃饭,吃完再看不迟。我叫厨房弄了几道菜,也不知合不合公主的口味,我先去看看,寸金,你照料公主,我去去就来。” 寸金刚满脸笑容的应下,去见看着郎君离去的公主,一转眼,将目光放到他身上。 “郎君平日做什么消遣?” 寸金嘴角还带着笑容,背后刷地冒出冷汗。 穿穿穿——帮了? “公主,郎君平日的消遣,就是读……”他小心翼翼。 “除了读外。”元观蕴平平问。 “除了读外,就是射箭……”寸金开始感觉不妙了,一个谎言要用另一个谎言去弥补,他们郎君未来要用多少谎言来弥补?如果吃完了饭,公主想看郎君射箭怎么办?要不要赶紧叫人追上郎君,告诉郎君趁着脱离公主视线的时候,立刻把手腕包扎起来,就说去厨房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 “除了读和射箭。”元观蕴微微有点不耐。 时间很宝贵,他想看,不想和寸金兜圈子,便横了寸金一眼。 公……公主有点可怕。寸金背后的冷汗,开始往下滑落。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除了读和射箭……” 假读、假射箭。 “郎君日常偏爱的是……” 撵鸡逗狗玩蛐蛐;喝茶听戏买东西。 “一些有助于增进智慧的东西……”寸金搜索枯肠,“比如……九连环,鲁班锁,双陆……叶子牌之类的?” 他小心谨慎的在最后,加入了双陆、叶子牌这类郎君平日确实会玩还玩挺好的东西。 总不能所有都是假的吧? 元观蕴若有所思点点头。 “下午把这些都带进来,给郎君。” “啊?” 无论寸金如何惊讶,敲定了这件事的元观蕴,便站起身,在寸金的带领下,往厅堂去。 也许是因为上午的小插曲,让尹问绮误以为他怕生,所以午膳只有他和尹问绮,没有旁人。饭桌上,他看见了尹问绮特特去厨房过问了下的菜。 是盘糖蟹,地方进贡的供物。 元观蕴没有吃过,只在小时候的宫宴上见到过。 那时宫宴,正逢一筐糖蟹送到宫中,圣人欣然,便叫人将蟹壳洗净,又亲自以金银镂花贴在蟹壳上边,其后烹熟。这御手制作的“镂金团花蟹”,便是宫宴之际,人人艳羡的食物了。 当时那场宫宴,后妃、皇子女俱有糖蟹,唯独他没有。 后来的宫宴,自然也有许多新奇的食物,他大多数时候也都是没有的。只是再也没有哪一次,像那一次记忆那么深刻。 驸马大约不知这宫中的小插曲。 因为眼前的蟹蟹壳之上,并没有镂金团花。 只见尹问绮将先挑出了两只蟹,对寸金道:“送给夫子。” 夫子。 应该就是那躲在房子后边的人吧。元观蕴看着盘中的蟹,心不在焉想。 接着,尹问绮又把一只蟹拿在手中,用蟹八件一撬,便把蟹壳撬开,看了一眼,不太满意。 “好瘦。但还算新鲜。我刚刚去厨房看的时候,好歹都活蹦乱跳。现在还不是吃蟹的最好时间,等过段时间,吴中蟹大出了,我再给公主挑几个好的,
现在先将就着吃吧……” 那一勺子的蟹黄,便轻巧舀到元观蕴碗中。 元观蕴竟有了短短的迟疑。 而后,在尹问绮的询问声中,他尝了一口。 奇异的味道。 是小时候想吃但吃不到的味道。 元观蕴越长大,越明白,有些东西自己要不到。 他以为自己不在意、不想要。 现在吃了这口蟹,才发现,他想要。 他只是得不到,于是骗自己不想要。骗久了,差点当真了。 同一座屋檐下,尹问绮甜甜蜜蜜在给公主挑螃蟹,寸金呢,脚不沾地,先是忙着给夫子送螃蟹,接着又忙着去取双陆、叶子牌。 取东西的时候,还碰到了家里的女郎,尹梵萝。 尹梵萝眼睛尖,一下子就看见寸金手捧的叶子牌,立刻叫住他: “你取了叶子牌要给谁?哥哥不是在读吗?” 没有错,一个上午的时间,别说尹桂崔兰若,便是尹梵萝,也知道自己哥哥刚刚结婚,便脱胎换骨,苦心读了。 而寸金作为天字号第一好奴仆,依然在任何有办法的时间里,守护着郎君的名誉。 “是公主让取的。” “原来嫂嫂也会玩叶子牌?”尹梵萝的双眼顿时大亮,“哎呀,嫂嫂要玩,你干嘛去房找?那能有什么好牌,你把这牌放下,我房间里有好牌,待会我带那副花牌过去,那花牌是琉璃做的,里头封着四季莳花,嫂嫂定然喜欢!” 说罢,夺走了寸金手中的叶子牌,便急急忙忙往自己院子走去。 “……”寸金。 郎君,你的名誉寸金可能守护不住了。 不过你在女郎面前本来也没有太多名誉。 这样思考完,他便冷静地捧着剩余的东西,回到院中。 另一头,旋风一般回到院中的尹梵萝,刚刚进去,便喊寸宝:“快把我那副在佛前供奉了三个月的莳花牌拿出来!” 寸宝一愣:“女郎要出去和人打牌吗?” “不出去,在家里打。” “家中还有除了郎君外的人愿意和女郎打牌?”寸宝脱口而出。 “怎么就没人愿意了?”尹梵萝横了贴身侍女一眼,“是我不想和他们打了,一个个都是手下败将,不堪一击!” “女郎说的是。”寸宝唯唯道。 “这次我和嫂嫂打。” “啊?”寸宝,“可是公主和驸马今日新婚,似乎不合适……” “哥哥在读,哪有时间陪嫂嫂?我是去打牌的吗?我是去陪伴嫂嫂的!新婚第一日,印象最重要。一定要让嫂嫂明白我们尹家对她是亲切的、关爱的,她才能安心和哥哥在一起!” 尹梵萝说罢,拉出床头的抽屉,从中取出一根红绳。 她将这根红绳交给寸宝,再伸出皓腕。 “给我系上,嫂嫂今日新婚,手气定然很旺,我得冲一冲。” “……”寸宝。 她给尹梵萝系上红绳。 尹梵萝带着牌,刚要走,想一想,又回头,再取出一根红绳,伸出另一只手腕。 “一根可能不够,这只腕上也系一根。” 如此准备停当,在寸宝的强烈建议下,尹梵萝还是去厨房要了一碟子点心。 自己捧着花牌,叫寸宝捧着点心,往哥哥的院子中走去。 院子里倒没什么人,就一个寸金守在屋子外头。 她没管寸金,噙着笑意,往敞开的窗户走去,这时候,已经能从那缝隙里,看见堆放着的五本,还能听见沙沙的翻页声。 哥哥倒是真改过了,虽不知道能坚持几天,也算好事。 正好带了盘点心过来,点心打发给哥哥,牌自己和嫂嫂玩…… 这样想着的尹梵萝,又往前一步。 她当场看清了。 读的是嫂嫂。 哥哥在玩双陆。 尹梵萝:“……” 拿花牌的手,剧烈颤抖。 她满心满脑: 一种出人意料的不出人意料。 “小姑?”这时候,元观蕴抬眸。 听到元观蕴的声音,尹问绮也抬头,看见了尹梵萝,他奇道:“你怎么来了?” “来……”找嫂嫂…… 尹梵萝大脑空白。 <
> “玩牌……” “你牌瘾又犯了?”尹问绮有点为难,“现在没时间和你打……” “没关系。”元观蕴道,“你们打吧。” 兄妹两齐齐转头看他,异口同声:“怎么可以,会打扰到公主读的!” “不会。”元观蕴。 尹梵萝不相信:“我不一定非要打,非要打,也可以和哥哥出去打……” 尹问绮不乐意了:“新婚第一天,我要陪你嫂嫂,怎么可以出去和你玩叶子牌?你莫非想拆散我们?你进来,屋子里还有能咬你的东西吗?” 元观蕴也再道:“确实不会。我没打过牌,看完后,正好看看你们玩。” 话到这里,尹梵萝只能进来了。 她手里的花牌,尹问绮认得,感慨一声:“看来你是真想打了,还把这副叫大师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经,又天天在院子里烧香供奉的牌带来了。” “呵呵。”妹妹冷冷一笑。 早知道是和哥哥打,她才不会把自己的宝贝花牌带过来。 不,别说带过来了,她都不会过来! 尹梵萝进来之后,元观蕴便没有再关注对方了。 他继续读,手中的,只剩下小半,等一气呵成地看完之后,他闭目回顾,发现其中内容页页牢记之后,才重新张开眼睛,满意的将又一本,放在已看完的那一叠上。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惨叫。 他回头看去,顿时一愣。 前一眼还满头珠翠金光闪闪的尹梵萝,现在已经……光秃了。 浑身上下,什么首饰都没有了。 那些首饰,全堆在尹问绮的手边。 尹梵萝双目泪光闪闪。 尹问绮摇头:“只是打牌而已,花里胡哨的搞这么多仪式干什么?没有任何用处欸。” 尹梵萝泪光更盛,咬牙叫寸宝:“给我回院子,再拿十根金簪过来,我就不相信——” 寸宝试图按住女郎的手:“女郎,你给自己定了规矩,一天里赢光别人的首饰不再打,输光自己的首饰也不再打,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一根金簪从旁边伸过来。 元观蕴对尹梵萝说:“用这个。” 这是尹问绮送给他的。尹梵萝输了,东西回到尹问绮手上;尹梵萝赢了,哥哥的簪子给妹妹,也不落到外人手中。 尹梵萝没看金簪,她看着嫂嫂,如看见观世音。 “我不和哥哥打!”她掷地有声,“我和嫂嫂打!” 元观蕴没有拒绝。 他只知道叶子牌的规则,从没有打过,此刻也好奇想试试。 于是,坐到了尹问绮原来的位置上,和尹梵萝打牌。 打了三盘。 很简单,都赢了。 此刻,一个牌佬的灵魂在这里破碎了。 最后,尹梵萝是哭着出了哥嫂的小院,这伤心地,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了! 本来以为会需要时时警惕的“拜舅姑”的一天,便这样轻松闲适地到了晚间。 元观蕴桌案上看完的,已经从六本变成了十二本。 这时候,尹问绮又打了个哈欠,打得眼角有点泪光。 月上梢头,确实到了就寝的时间。 元观蕴还有点意犹未尽,但这时候已经不适合再看下去了。 “夜深了。”他主动说,“驸马,我们回房歇息吧。” 同时他也在想,只能选一本了,他要偷偷袖哪一本回房间看? 尹问绮揉揉眼睛:“确实,该歇息了。” 说罢,他扬声叫寸金:“给我弄两床被褥进来!” 只听外有“哎”了一声,几乎眨眼之间,两床松软舒适的被褥,就在房铺好了。 尹问绮简单去水房擦洗过后,换了身宽松的寝衣,回到房,找到自己的床铺,清清爽爽躺下去。 他对上元观蕴惊讶的目光,给自己点个赞: 我真棒! 既没耽误舒服,也没耽误陪伴。 看,公主已经对你刮目相待了! 他笑眯眯: “公主继续看,不用管我,我依然陪伴着公主,如果公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会等你明天起来再问你。”元观蕴收回了惊讶,接话。 “嗯、嗯!”尹问绮,“那我睡了?”
“睡吧。” “公主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 尹问绮想和公主说些睡前的甜言蜜语。 元观蕴则想到了,他小时候,黑娘会在他床前,给他读一些。 于是,他说:“我给你念一本吧。” 他站起来,在架上挑了一本。 “一本兵。” 难道是《孙子兵法》……? 尹问绮虽然有点失望,但觉得这也行,《孙子兵法》这么出名的,他还是有一点点印象的,可以和公主聊两句。 然后他听见: “‘昔王莽徵天下善韬钤者六十三家’……” 这哪是什么《孙子兵法》,这是《太白阴经》啊! 尹问绮:“……” 尹问绮吓得立刻睡着了。 元观蕴才念了两段,往尹问绮那里看一眼,发现人已经睡熟了。 他微微讶异。 睡得这么快? 记得小时候黑娘给他念的时候,他总是不想睡,一定要黑娘念完两篇,才舍得睡。 但尹问绮既然已经睡了。 他也收了声。 屋外,寸金见里头静悄悄的,估摸着后边不会有事了。 于是,摸到房子后边去,对那还呆在这里的夫子道:“士先生,可以了,可以了,郎君和公主都睡了,您也可以回去休息了!” 姓士名庸的夫子,如今已是四十许的老人家了。 一整日坐下来,他全身酸痛,捶着肩背说:“今日之前,我时时觉得愧对你们家给的月俸;今日之后,这月俸,我是可以堂堂正正的拿着了!” “那是,那是,士夫子,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你先走吧,我坐在这里缓缓就回去。” “那我给您留盏灯笼。” 说罢,寸金将灯笼给了士庸,自己先回房休息了。 寂静的夜晚,还点着灯的房内,原只有树影的窗户纸上,突然映出了一道人影。 元观蕴若有所感,直接抬头,听见外头的人说: “辛辛苦苦教了一整日,夫子能见见学生吗?” “……可以。”他说,站起身,推开窗户。 月色下,元观蕴看见一个胡子半白,穿普通青衫,肩背佝偻的中年士。 原来今日回答他问题的,是此人。 “不知夫子如何称呼?”他礼貌问。 士庸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端详着灯下的公主,终于感慨: “像。” “真像啊。” “太像那尊吉祥天女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