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一大早,士庸特意过来见了公主与驸马。 昨日他就听说两人双双坠马的事情,心中十分担忧,只是顾虑着刚刚受伤,必得先休息疗养,昨日才没有过来打扰。 他来得早,庄子里的下人正在摆早饭,尹问绮立刻请士庸留下来吃饭。 士庸推却两句,推却不过,只能挑着北面的位置坐下来。 没想到,方才在位置上坐下,便见昨日那让公主与驸马双双受伤的马奴,也堂而皇之走进来,大大咧咧坐下了。 奇也怪哉。 害主人家遇险之后,倒上了主人家的饭桌。 士庸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马奴两眼,便听主位上的公主为他们介绍彼此: “士夫子,这是哥舒。” “哥舒,这是士夫子。” 两人互相致意,均未说话。 及至饭后,公主没有去往房,反而和马奴一起去骑马了,这便叫士庸感到不悦。 公主昨日才受伤,今日正应该读静养,怎么还做这些危险的事情? 昨日尚且能算意外的话,今日马奴实在不知轻重。 他微带责备地看向尹问绮。 尹问绮还冲他露出一个无知无觉的漂亮微笑来。 他只能无奈收回目光。 如此一日之计的早晨,便这样无意义的从指缝中流过。 再次见到公主,已经是中午时间了。 这回他是带着解出的问题集来的。 这一来,先看见公主与驸马还未落座,那马奴已经大马金刀坐在北面位置上! 他眉头微皱。 又看见公主一面转过头来唤他,一面按着肩膀,微微动了动手臂。 士庸眉头皱得越深: 公主驸马尚且年轻,不知节制之要。也不知白日的跑马,有没有伤上加伤?这马奴见公主喜欢骑射,便频频以骑射相邀,真是为幸进不留余地。 “士夫子,来得正好,与我们一道吃饭!”尹问绮又邀士庸一起用饭。 但这一回,士庸坚辞了。 拒绝的时候,他感觉那本来不在意自己的马奴,突然朝自己看了两眼,眼中寒光乍现,颇有敌意。 他懒于理会,只将解出的问题集交给公主。 本来已经落座的元观蕴立刻起身,双手接过纸张,也不坐下,便直接翻阅起来。 这是士庸最喜欢的一点。 见而忘食,并非做作表演,而是发自内心。 他不禁惋惜。 不是惋惜公主不是男儿身,而是惋惜自己遇到公主的时间实在太晚了。 否则,定能教公主许多许多。 饭后按过去是授课时间。 士庸欣慰地发现,公主总算没再随那马奴骑马,而是坐回到应该坐的位置上。 “上回讲到了哪里,公主还记得吗?” “ 讲到了先圣孟子。” “”“‘’” ?本作者楚寒衣青提醒您最全的《金屋不藏月》尽在[格格。党学],域名? 这是《孟子·尽心》中的一句话。 元观蕴道:“人的命运由天命决定,顺应而行,才会得到正确的命运。因此知道命运的人,不会立在危墙之下。” 他解释完后,立刻明白士庸在说什么了。 士庸嘴上说的是孟子,实际说的却是昨日的跑马。 士庸觉得,跑马是“立在危墙”,非“君子”之途。 他有心要就这件事多说两句,但士庸此刻已经笑道: “公主解得很好,我们继续吧。” 于是元观蕴只能将自己的话按下,继续听士庸讲课。 他很喜欢听士庸讲课。 士庸的知识很丰富,无论说到什么,都能旁征博引。就比如说起孟子,他便会先说说人物的生平,再说说有些句子,是孟子在什么阶段写的,又说说这一人生阶段,孟子所处地方的人情风貌、政治环境。 明明只是讲了两句《孟子》,一个下午下来,元观蕴却仿佛被拉回到了孟子所处的时代,置身和孟子一样的处境,去品味揣摩孟子的思想与学问。 真是一位好老师。 他满意欣喜于士庸的知识。 - 公主在房中读,贺不凌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今日上午,公主早早起来,和他练了一个上午。 练的内容,说实话不少,跑马是一定

的,公主有马上的天赋。射箭本也想试,但射箭开弓需要用到双肩,公主自己倒是不在意,就是驸马在旁边盯得老紧了。 他一出声抗议,公主也就只能乖乖放下手中的弓箭。 虽然回头试了试别的兵器,但是很明显,对于那些兵器,公主全然不懂,虽然上手得还算快,但一个上午的时间,还能怎么样?最多从不会花拳绣腿,变成了会点花拳绣腿而已。 但会花拳绣腿,到底也是会了。 贺不凌已经开始琢磨着,明天是不是可以让公主在马上动兵器。 他在这里待不了几l日,有些东西,能早点教还是早点教好吧? 算算时间,贺不凌便开始不满意了。 觉得自己和公主进度慢了,全怪尹问绮太紧张所致,不免斜了尹问绮一眼。 尹问绮也在院中。 但他不像贺不凌一样走来走去,他坐在石桌旁边,有事没事看两眼房内的情况,打算窥个空儿,把水果送进去让努力读的公主,当下午点心,垫垫肚子。 可惜里头一问一答的读声,竟然始终没有停过。 于是这盘水果,就总没有送进去的机会。 想到房里的夫子,贺不凌眉头动一动,问尹问绮: “你知道里头那个夫子的来历吗?” “啊?”尹问绮有点茫然,“士夫子没什么来历,是个北人,家 里遭灾没了,幸好还有一技之长,便来皇都谋口饭吃。” …… ………… “?()?” 阳光正好,气候适宜,尹问绮本来有点昏昏欲睡,当场被吓醒。 “什么?不用,谢谢!” “你怎么半点不能吃苦?”以贺不凌静国公的身份,教训教训后辈,倒也正常。 “可是……做人为什么非要吃苦呢?”尹问绮欲言又止,“快乐不好吗?” “……” “国公啊,你看,没事的时候享受享受风,享受享受太阳,吃一点清脆甘甜的水果——”尹问绮,“不好吗?” “……” 贺不凌瞠目结舌。 若是人人都有尹问绮这样的想法,世祖还会起义打天下救万民于水火吗?他们贺家还能从出身寒微到换身紫袍穿吗? 世上怎能有这么不求上进的人? 正是这时候,房内响起士庸的声音。 “公主若要学习韬略军阵,看那《六韬》倒是正相宜。故三国时期,刘备留给刘禅的遗诏中,便叮嘱刘禅好生熟读《六韬》,诸葛丞相更专门派人为刘禅抄录《六韬》。” “骑兵在战场上的运用,六韬之中可有详解?” “自然是有。公主且看——” 之前他们在房里所说的内容,贺不凌全然听不懂,不愿贸然出声,现在却听明白了。 不止听明白,他还当场哂笑一声,打断房里的话。 “《六韬》?什么故纸堆中的东西了!还用它来指导现在的骑兵战,那夫子,你活在战国时候吗?” 房中的声音戛然而止。 接着,半掩的窗格彻底推开,士庸站在其中,目光淡淡看来。 “你对我教授的知识有意见?” 贺不凌不答反问:“你知道战国时期与现在的骑兵最大的差别吗?” 接着,不等士庸回答,他便直接说明: “马镫!” 他不愧是久经阵仗,马上取紫袍的将军,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深入浅出,只用三言两语,便把情况说分明了。 “战国时期,没有马镫,骑兵很难进行正面冲击,于是骑兵需要配合战车行动,战车正面冲击,骑兵用弓箭侦查骚扰。一旦面临严阵以待、架起盾矛的敌军步兵,这些弓箭骑兵便无用武之地了。” “但现在,马镫出现了。” “骑兵可以骑在马上,拿兵器对敌军发起正面冲锋,马匹冲锋起来的速度,别说拿着长枪马槊,便是拿一根木棍,其冲击的威力,也可使敌阵人仰马翻!这才是现在骑兵该干的事情!” “公主,你知道世祖迎战千军万马,打下偌大江山,靠的是什么吗?靠的便是亲自率领一支所向披靡的铁骑,身先士卒,于敌阵薄弱处纵横穿插!多少次以弱胜强,靠的是这支铁骑;多少次绝境逢生,靠的还是这支铁骑!” 说到这里,贺不凌转向公主,意味深长: “公主,你要学武略,不问真君,却拜假佛,问道于盲还罢,只怕被别有用心之人引入歧途而不知。” 别说,便是

对战场一无所知的尹问绮,听到这里,也完全能够听明白。 道理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就是……他觉得,贺不凌最后的一句话,说得好像很有指向? 他还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但往士庸那边一看,他立刻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此刻,他在一向脾气很好的士庸,脸上没了笑容。 尹问绮深觉不妙,赶紧起身,居中调和:“哥舒说得确实有道理,但士夫子肯定也有自己的见解……” 贺不凌嗤道:“我说的没道理,谁说的有道理?他有道理,你让他把自己的道理说出来。” 士庸:“我确实有自己的见解。不过我想先听听,这位哥舒所谓‘别有用心之人’,指的是什么用心。” 贺不凌:“驸马知道吗?” 尹问绮发蒙:“我知道什么?” 贺不凌:“公主知道吗?” 元观蕴知道贺不凌在问什么,从刚才开始,贺不凌含沙射影、意有所指的言语,都指出一件事: 贺不凌猜到了士庸是南楚人! 但贺不凌是怎么猜到的? 元观蕴无法得知。他正要说话,却见士庸背在身后的手,冲他摆一摆。 士庸不让他说话! 这么一迟疑,贺不凌得出结论。 “公主也不知道!” “那么,一介南楚人,隐瞒身份落脚在公主府中,不知所图何事?自家军队一塌糊涂,致使国家败亡,君主受辱,却言之凿凿教公主骑兵阵仗,真是令人发笑!” “你是如何得知我是南楚人?”士庸先问一句。 “早间你坐北面时,我们四人一道吃饭;午间我坐北面时,你却坚持不愿意一道吃饭。既然在这段时间里,我并未与你有更多的接触,那么先愿意后不愿的原因,只能是座位了。 坐北而望南。 国家虽亡,还得望南而食。望着什么?只怕还得是那早二十年前便亡了的南楚国君吧! 大家好好吃个饭而已,偏偏有人一边吃,一边祭,真是倒尽胃口!” 贺不凌不留情面道。 士庸嘴角连着抽搐了好几 l下。 他难道不知道面南而食就是最大的破绽吗? 但有些事,不能不做,楚国虽亡,楚人未亡! 他重新笑起来,只是冷笑:“哥舒,真是一点不走心的假名!不知你是何方神圣?别忘记了,你们以为天神下凡的世祖,在第一次南征楚国的时候,也大败亏输,灰溜溜回去了。” “‘’€” “靡靡之风盛行的南楚……哼,”贺不凌嘲笑道,“我倒听说过,你们南楚的士大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见到高头大马,竟惊慌道,‘哪里来的虎’,真是令人贻笑大方。 这位夫子,心里对公主与我骑马很有意见吧。 怕不是觉得,公主日日与‘虎’为伴,着实危险吧?” 士庸:“……” 士庸避过了士大夫的问题,不入对方瓮中,只点头道:“世祖确实厉害,奈何自己过世刚半月,便太子病逝,皇后自焚。” 这一下,失态的成了贺不凌。 “你竟胆敢——” “我有何不敢?”士庸道,“尊驾如此激动,想来曾在这上边狠狠栽了跟头吧?这倒让我想起了一桩有关你们端朝静国公的旧事。” 他好笑道: “算算是十七年前的事情,有点远儿,那时候,端朝是没有静国公的,只有靖国公。 平定四方曰靖。 这是你们那世祖,为他那穿着人命与血浆泡出来的紫袍的手下,挑的好封号。 可惜,世祖死后,靖国公竟在朝堂之上,在刚刚登基的圣人面前,昏悖狂语,先质疑七岁皇太子的病逝,再质疑追随太子和先皇,自焚而去的孝烈皇后。 于是,被大怒的圣人一笔改成了‘静’。 安定不动、没有声响是为静。 我说得对吗? 被改了名儿之后没两年便妻离子散的静国公!” 毫无疑问,士庸也看出了贺不凌的真实身份。 贺不凌狠狠喘了几l口气,重新冷静下来。 他盯着士庸,不留情面:“冥顽不灵的南楚人,你也多看看你们中的那些聪明人吧。想想你们那创出了却月阵、唯一会打仗的将军,是怎么投向了当今圣人,怎么用你们南楚的人,镇压你们南楚叛乱的!” 于是,刚才被叫破南楚身份时尚且巍然不动

的士庸,面色大变。 那张一向亲和的脸上,竟流露出了一种刻毒的怨恨。 “那不是楚人!” 他一字一句: “楚国没有生养出这种为了向端朝摇尾乞怜,而在破城之后,还屠尽城中百姓的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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