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癸卯日,是个好日子,朕将下旨,徙废太子贤于巴州。我们父子一场,君臣一场,情深似海,却无法避开天后,去驿站倾情相送。请叶卿替朕跑一趟,送一些嘱咐于他,希望他一路走好!”
“陛下,您这是……”
“作为一位天子父亲,朕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两个孩子都活着,不受任何人的迫害。”
李治大概隐约感觉到自己身体已是日薄西山,朝不虑夕,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意外。
在他离开之前,迁废太子李贤到巴州,让太子李哲顺利即位,或许是保全两个孩子的上上之策吧。
“长安与巴州,两地相距一千多里,流放到如此遥远偏僻的地方,对养尊处优的废太子来说,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就算是寻常父子,也会为之牵肠挂肚的。”
“贤儿心高气傲,不愿屈服于任何人。朕只有将他流放到远地,才能保全他的性命!”
叶法善天师屏息敛神地注视着那双期盼的眼睛,稍顿一霎,叉手道:“陛下放心,臣那天一定悄然前往,不惊动任何人!”
隆冬时分,秦岭山间风摇寒枝,万物枯寂,北麓尤其寒冷,朔风经过处,岭峭露出了铮铮铁骨。
云起波骇,悠然出岫。
峡谷两岸,两座苍崖直插天际,一条沣峪河从紧锁的峡间汩汩流过,激起清冽的浪花数朵。不时,有细碎的薄冰从河面上漂过。
叶法善天师和澄怀站在子午驿外。
茫茫子午古道,路随河流蜿蜒曲折,一直通往秦岭深处,消失在云霭间。
来驿站来为李贤送行的,只有太子李哲、相王李旦,还有太平公主和驸马薛绍。
叶法善天师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
三两滴清雨落后,一股熟悉的花香飘然而来。
正四处寻找着,耳边猝然传来一句话:“冰胎梅骨,傲雪凌霜,香味清淡而持久,终究有别于那些喜欢争奇夺艳、芬芳馥郁的俗花!”
声音纯净又富有磁性。
相王李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玉树临风般立在他的身侧。
“秦岭山间的梅花开得很早。在江南,梅花要到晚冬或者早春才会开放。”叶法善天师急忙作揖回话。
抬眼时,瞥见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芦穗色四角叶纹袷袍,软幞长靴,清朗俊逸。
“叶天师虬枝峥嵘,苍劲如一枝卧梅,而有的人,看似枝繁叶茂,实则藏腑筋脉衰败,早已根朽枝枯。”
叶法善天师侧目看他一眼,投以浅浅一笑。李旦这句话,让他回味了很久。
“废太子贤就要流迁巴州了,希望殿下莫要伤悲!”
李旦双手交握在背后,脸上表情看似平静,却难掩心中的恻怛。
“曾几何时,宫中沸沸扬扬地流传起二哥身世的风尘之言,说他不是天后亲生之子,而是姨母武顺之子,如今想起来,我几乎相信这是真的!”
韩国夫人武顺,是武照天后的胞姐。
丈夫死后,曾经以陪伴妹妹为名,经常出入宫禁,与李治关系暧昧,一度传出了许多桃色绯闻。
“如果废太子贤真的出于韩国夫人之腹,那么,他的嫡子身份就不存在了!想必,他也只敢独自疑惧,不敢说、也不敢问。”
“其实,二哥出生于二圣祭拜太宗昭陵的途中,许多大臣都可以作证。但是,这些流言对他来说,无异于天翻地覆,最后,彻底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李旦深深记得,母亲曾令北门学土择撰《少阳政范》和《孝子传》送给李贤,让他仔细阅读,还亲笔写下信,斥责他不懂得为人子、为太子之道。
四处传播的流言蜚语,母亲给予的无形压力,让李贤日日感觉四面楚歌,十里埋伏,内心恛惶不安。
叶法善天师道:“《孙子兵法》曰,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两军对垒之时,将帅如果沉不住气,往往就先自乱阵脚了!”
“母亲喜爱权势,深谙权谋之道,二哥是永远无法翻越这堵高墙的!”
叶法善天师不知道如何接话,目光悠悠地落在不远处的李哲身上。
昔日爱斗鸡的顽皮英王,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唐储君。
也许是内心惶恐,也许是天气寒冷,那略显肥硕的身子,在麂棕色的金叶纹袍衫中微微战栗着。
一位寺人为他披上了一件斗篷,才渐渐止住了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