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值守兴庆宫的,是右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他正率领一支万骑禁军从瀛洲门经过,见到李隆基醉醺醺地走出来,急忙迎了上来。
“陛下,您喝多了,今夜外面风凉,莫要出来吹了风,落下什么隐疾。”
李隆基抓住陈玄礼的胳膊,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陈玄礼看了一眼天色,日堕西山,天色欲黑未黑,隐隐约约还残留着一丝烟灰色。若是冬季,到了这个时辰,天色早就墨墨黑了。
“戌时刚过,陛下可要出宫去?”
“对,你陪予走一趟景龙观,予想去看一眼云鹿姑娘。”
云鹿姑娘是谁?陈玄礼想了半天,才想起她是越国公的义女。
他嗫嗫嚅嚅,道:“陛下,酉时长安城就开始宵禁了。这个时候,景龙观已闭门谢客了!”
李隆基醉眼迷离,举起一根手指,道:“看一眼,予就看一眼,马上就会回来的!”
回头看看南薰殿中,烂醉如泥的高力士已经打起了呼噜。
无奈之下,陈玄礼只好唤来几位寺人,准备好步辇,载着他往景龙观走去。
穿过胜业坊,步辇落在景龙观大门前。
檐下挂着两盏昏暗的灯笼,橘黄色的灯光落在那寂寥的身影上,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两位小道守在大门两侧,倚靠着一对石狮子,昏昏欲睡。见开元神武皇帝突然驾到,吓得立刻清醒过来,急忙跪地叩首。
李隆基摇摇晃晃地走上玉阶,问道:“云鹿姑娘住在哪个殿中?”
一位小道壮着胆子,答道:“云鹿师姐住在永宁殿中。从此门进去,依次穿过三清殿、四御殿、五曜殿、昌殿,昌殿的东侧就是她居住的永宁殿。”
景龙观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陈玄礼扶着他,趔趔趄趄地走到永宁殿。
李隆基推开他,坐到廊下的吴王靠上。“予想独自在这里坐一会儿,你们就在远处等候吧!”
那扑面而来的酒气,醺得陈玄礼蹙起了剑眉,心里嘀咕着,这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
想归想,不敢违背圣意,带着禁军退守在永宁殿四周。
几盏纸灯笼,一字形排开, 整整齐齐地挂在廊檐下。昏瘦的灯光,引来几只飞蛾,使劲往灯笼上撞着。
“真是傻蛾子!”李隆基咧嘴笑了。
醉意越来越浓烈,他无力地倚靠在连廊柱上,开始呢喃自语起来。
“其实,予也是一只赴焰飞蛾,明知会烈焰灼身,明知会灰飞烟灭,依然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满腔浓情,常常让予寝不成寐,今夜就说给这几只傻蛾子听吧,它们会带着秘密,一起投入烈焰炽火,烧成灰烬!”
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见永宁殿里一片黑灯瞎火。
这个时候,想必云鹿早已卧在床榻上,香甜地睡去了吧?
“云鹿,你是予青春年少的时光里,唯一喜欢过的女子!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予还是懵懂少年,而你是美丽至极的神仙姐姐……”
“那时候,我们举家幽闭在深宫,出不了宫门,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心里既承受着失去母亲的痛苦,又承受着思念你的痛苦,那段日子,无比黑暗,也无比甜蜜……”
“太上皇曾经问予有什么愿望,你知道予是怎么回答的吗?”
他举起一只手,怔在半空中,半晌才落下来。
“予说,希望皇祖母能放我出宫,去娶一位美丽的神仙姐姐。等到我们终于走出深宫,重获自由,再次遇见你时,你却有了心仪的人。上天在故意捉弄我们,是不是?”
他微微仰着头,眼底的孤绝和无奈,像一把刚刚开过刃的刀剑,闪着凛冽的寒光。
黑暗真好啊!
隐去了景龙观里那姹紫嫣红的风景,隐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只剩下他一人,可以勇敢地直面自己的内心。
三清殿里,两位小道急匆匆地跑进来。“师父,开元神武皇帝来景龙观里了!”
叶法善天师带着弟子正在画符箓。
“这么迟了,陛下还来观中,迎他进来吧!”
“不,他去永宁殿了……”
众人大吃一惊,急忙跟着师父赶到后院,远远看见李隆基失魂落魄地坐在永宁殿前。
子虚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道:“无数次告诉自己,我们有缘无份,也曾经打算放下这段过往。但是,心只有一颗,给了你了,予便是空心人,从此以后,只能游戏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