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黄鹂落在枝头,乌黑的双足轻巧地跳跃了数次,似乎在找寻个合适的位置,终于,它停了下来,张开血红的嘴巴,开始唱一首婉转的歌。 歌声传到锦棠的闺房,锦棠在头上插上最后一朵珠花,而后便吩咐丫鬟们退出去。丫鬟们早已习以为常,她们暗地里也相互道过,这远道来的小姐,性子温顺,待人和气,只一点有点怪,就是不喜丫头们贴身伺候。 锦棠自然不晓得这些琐碎的细节,她见丫鬟们走远了,关上门,笑着转过头:“千渝,你看,美不美?” 千渝手打帘幕,竟从外间的茶叶架子上一跃而下,他怔怔看了锦棠两秒,才道:“好看。”他一直都觉得锦棠好看,可今天的锦棠显然是刻意打扮过了,锦棠一双美目含笑,唇上点了玫红色的口脂,头上珠花朵朵,趁的美人格外妖娆。 “哦?你是说我美,还是我头上的珠花美,或是……”锦棠原地转了一圈,挥了下手上的缂丝软帕,“还是我这身翡翠烟罗的绮云裙美?” 千渝低头笑了,在东海时的锦棠何时这样鲜活过,他看着她,好像在看另一个人,锦棠此时的模样还真是有几分像那些俏皮可爱又有些任性的人间女子。 “怎么不说话了?”锦棠伸出食指,戳了下千渝的腰。 千渝也不躲,反而上前半步,一手抓住锦棠乱动的指尖,一手轻抚锦棠的发丝,含着笑:“今天的主子分外好看,届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望向主子。” 锦棠一愣,旋即抽出手道;“只是不知道,周公子会不会喜欢。”她垂着头,而千渝的手还停在她的发丝上,这让她有一瞬的晃神。初时,她是不喜千渝的,因为他的存在无疑是在提醒她,她的修为低微,需要师父额外找到一个侍者保护她,可她想,她也终究是喜欢过千渝的。在东海孤立无援的岁月中,一个百依百顺,体贴细致的男人很难不让人沦陷,更何况,眼前的男子又长得分外好看,她是个俗人,自然不能免俗,可千渝明显地逃避让她意识到或许这只是她个人的一厢情愿罢了,这样的想法让她感到恐慌,他或许只是碍于主仆的情面才不好言明,可是,他偏偏对她又过于言听计从……倘若,她向他表明心迹,他一定会选择服从吧? 这样的假设让她绝望。她觉得东海的日子更加荒凉,她不敢尝试,她更害怕失去,于是,她主动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一开始的确是难以接受,可所幸这份感情才初有萌动,即便有些受伤,也不过浅至皮肉,只要她时刻提醒自己,自己是无人可依之人,慢慢地,到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更何况,她又不是没有求证过。 浅草斜阳,东海忘归谷,千渝对她说,他是有心上人的。 他那时灿烂一笑,可就此,她却关闭了心门,她和他依旧常常见面,可在心里,锦棠已经将他推了出去,推得很远,漫漫岁月,直到有一天,她再见他,已心无波澜。 “主子,你在想什么?”千渝见锦棠发愣,低声安慰道,“主子不必太过心忧,今天的宴会,周公子定会为你倾心,主子今日这般风情,倘若他能忍得住不看主子,那他不是瞎了,就是傻了。” 锦棠望着一脸认真的千渝,忍不住弯腰笑了起来,她也很奇怪,明明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啊,可是为什么她会这样想笑呢……她笑了半晌,千渝沉默看了她半晌,最后她强扶着腰,努了努嘴,示意自己要出门了。 临行前,锦棠去拜见李夫人,李夫人又叮嘱了些注意事项后,上下打量着锦棠,连连点头:“我的棠儿果真风华无双,你且安心去吧。”说完,指派了自己贴身的周嬷嬷同去,以示重视。 官道上,青帷马车走得不快,里面坐着锦棠,周嬷嬷,和两个锦棠房里的丫头。手中的帕子被锦棠指尖搅了又搅,她到底还是没有让千渝跟来,也不知是否和早上那瞬间鬼使神差地晃神有关。 锦棠随意扫了一眼,连两个丫头刻意换了崭新的衣裳,想来李夫人是极重视这次秋日宴的,她不顾周嬷嬷的冷眼,扬手打起轿帘,分外高的蓝天,让她忽略了秋日渐渐变凉的空气,半个时辰后,马车进了周家的巷子,这一条又深又宁静的,路边是整齐的一排银杏,此时的银杏叶子尚绿着,翠叶白枝,倒有几分清新出世的模样。 锦棠学着那些大家闺秀的模样,由丫头扶着走下马车,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目不斜视,跟着早在门口等待的引路丫鬟一路前行。知府的家宅并不比镇上的富户宅院更大,相反处处透着低调,借物观人,想来那县令至少表面上仍秉持着读人的清贵呢。 随着越来越熟悉的景致渐渐映入眼帘,锦棠的心紧接着被吊了起来,幻天琴中所见之景于眼前的一切相互交叠,如梦如幻,有着淡淡的不真实感。 记忆中的刺绣屏风如约而至,记忆的人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宴会之上,她耐着性子,等着那个对她来说,

最重要的人。 临行前,千渝拦住她:若是已然知晓了未来,那么可想过尝试改变? 她轻轻摇头,答说,既然已知生命旅程的结局,我何不拥抱它,享受它?她是这样想的,也正欲这样做。 晌午后,她等到了与他的惊鸿一瞥,隔着层层纱帐,她看到他的脸闪过一瞬的诧异,紧接着又释然了。他对她轻轻颔首,那么多的姑娘,他却唯独看到了她!锦棠含笑着回首,羞得不敢再与他对视。 这一次本是女眷的宴会,虽目的大家心知肚明,可男眷仍旧不好久留,几位公子拜别了李夫人后,匆匆离去了,公子们在时,姑娘们尚有几份矜持,走后反而像是松了口气,气氛也活跃开来。 彼时,姑娘们玩的是一种叫做“飞花令”的游戏,虽说只是一种喝酒时用来罚酒助兴的酒令,可没有诗词基础却也根本玩不转它,再者,宴饮上的酒水是度数极低的果子酒,所以这游戏倒也成了后宅女眷们的最爱。 除了各家贵女,一位年纪较小的梳着丸子头的姑娘表现得极为抢眼,倒不是她诗词做得好,而是她做不出诗时,那副抵赖的泼皮模样惹人爱怜,她是李夫人娘家的侄女,名唤王湘珠,在年前便已定了亲,所以是众姑娘中毫无威胁性的存在,故众姑娘也乐得与她多攀谈几句。 小湘珠一身烟粉色散花百褶裙,脖颈处是嵌着碧玉滕花的金项圈,看上去分外的憨态可亲,她做不出诗,却毫不脸红,一双小胖手往前一推,撅起嘴道:“罢了,我明白,我这是吃了年纪小的亏了,我拢共才读了几年的,做不出诗,想必也是这个缘故。不过各位姐姐也别急,我虽做不出什么像样的诗,可保证我一张口,各位姐姐定都爱听。” 她身边一身碧霞罗衣的姑娘听了笑道;“怎的?难不成湘珠姑娘要唱戏不成?” “可比唱戏有意思。”湘珠神秘道,“各位姐姐年纪都比我大,看事想必比我通透,那几位公子不知列为姐姐相看得如何了?” 这话一出,席上有几位姑娘立刻涨红了脸,低头不语。 “想必,我那英俊的表哥定有姑娘留意上吧?”湘珠叹气道,“只是……不论是哪位姐姐,以后可有得难了,我这几日在姨母这里小住,偶然发现我那个哥哥这几日对着一个荷包傻笑呢,我抢来细看,觉得不像是府里绣娘的针法,还不知是哪家哪户的大家闺秀又或者小家碧玉留下的呢!” 碧霞罗衣的姑娘听罢脸色一僵,忙道:“你这丫头快别胡言乱语,小心我告诉了你姨母。” 湘珠听了也不怕,悻悻道:“我不过说句实话罢了,姐姐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说说,痛快痛快我自己,省得我这秘密被自己捂馊了!” 众人一时无言,各有心思,那碧霞罗衣的姑娘缓和气氛道:“罚酒罚酒,王姑娘做不出诗便得罚酒,哪有什么例外的,下一个轮到谁啦……” 锦棠同众位小姐笑着,闹着,虽她自认不精通诗词歌赋,可到底虚活了数百载,同一群十几岁的姑娘闲扯几句还是不难的。只是,她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心里却泛起了酸意,王姑娘口中的荷包事件,到底是真是假?洛尘会不会另有心上人?但很快,她否认了这种可能!锦棠在心中暗自摇头,不会的,这不可能!她在幻天琴中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未来! 她安慰自己道:不过是旁人几句闲话,怎能作数呢!她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所盼望的未来! 可奇怪的是,明明是稍微留意,调查一番就能得到验证的事,锦棠偏偏没有这样做。 宴会即将结束,知府夫人送了姑娘们不同的小礼物,几个年纪尚小的得了珊瑚手串和一对簪花,年纪大一些的姑娘得的是雕花玉镯,唯有锦棠,除了玉镯,盒子下面另外装着一只步摇。 锦棠合上盖子,看了眼知府夫人的方向,却见夫人正对着她笑,锦棠略一福身,心里涌上一阵暗喜。回府后,锦棠对李夫人坦言,周公子果真是一表人才,以此暗示自己是满意的。李夫人听了连连点头,甚为欣慰。 又七日,知府夫人上门,却是来见李夫人的,两人原本并无交集,那一日却谈了许久。临走时,知府夫人带着绣花的道具,对李夫人连连道谢,连说李夫人绣技高超,感谢其指点。 待人走了,李夫人才松了神经,一张略带风霜的脸上,容光焕发喜笑颜开,不住念叨:成了!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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