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奴
人间四月，草木纷纷露了头，天地之间一片春意盎然。 时近黄昏，孟娴云在窗前四处张望着，街上没有带伞的行人抱着头，狼狈地搜索着可避雨的屋檐儿，带了伞的行人看着身边乱窜的人流，徒然的生出一股优越之感，步子徐徐。 远远地，孟娴云终于在东街的转角处见到一辆马车驶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下了马车，闪身进了客栈。不多时叩门声响起，一个女子推门而入，她一身青绿颜色，头上挽着灵蛇髻，进门便道：“小姐，我回来了！” 孟娴云走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面上担忧之色溢于言表：“羽儿，不过是买辆马车，你怎么去了整整一天，可是遇着了什么危险？” “小姐哪里的话，我并不曾遇到什么危险。我先去前方探了探路，之后才去的市集采买了马车和一些常用之物，是以耽误了些时辰。” 雪团儿这时凑了过来，手里还抓着一包没吃完的花生糖，那花生糖是镇上最有名的田记点心铺的，嚼起来又酥又甜，满口留香。他对莫羽撇撇嘴：“不会是偷偷跑出去玩了吧？” 莫羽伸出食指狠狠戳了一下雪团儿的额头：“你当我是你呢！就知道玩！昨日教给你的吐纳之法可有勤加练习？” 雪团儿一听，立刻不做声了。他缩了缩肩膀，一溜烟躲到了孟娴云的身后。 孟娴云一路上见惯了他俩拌嘴，因此并不担心，她朝窗外看了一眼，对雪团儿道：“你去把窗子关上吧，免得潲了雨。” 雪团儿磨磨蹭蹭地走到窗边，一双小短腿蹦上圈椅，踮起脚，小心地合上窗子，回过头，看见莫羽正盯着自己，他咧嘴一笑，噌地一下跳下椅子，冲到孟娴云怀里，说道：“阿云姐姐，你快管管莫羽姐姐吧，她还在瞪我呢！” 孟娴云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雪团儿的后背：“不要胡说，你可知道你莫羽姐姐为何要一大早去租马车？” 雪团儿仰起脸，露出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他摇了摇头，回答：“不知。” 孟娴云抿嘴一笑，看了莫羽一眼，莫羽这才别别扭扭地开了口：“还不是前些日子听你这小畜生说整日的腾云驾雾，枯燥的很，晚上睡也睡不好……” 雪团儿一听，脸一下子红了，他埋着头，悄悄抬眼看了莫羽一瞬，感谢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嘟囔道：“天天小畜生小畜生的叫我，我才不要领你的情。” 莫羽听闻，脸色僵了僵，旋即轻轻哼了一声：“谁要你领情！” 孟娴云看着眼前的两人，都是一副不肯服软的样子，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索性不再管他们。 夜色降临时，两人也不知是谁先说了软话，总算是相安无事了，莫羽在房里静坐冥想，雪团儿侧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孟娴云得了空，手里捧起本，一时间竟看得入了神。 那是从莫羽的储物袋中拿的。莫羽的储物袋平日里别在腰间，暗花细丝的绸缎布料，大小如荷包一般，还是上次她拿法典给魏黑的时候，孟娴云方瞧见的，当时心里还暗暗吃惊了一番，所以得了空时，孟娴云就缠着莫羽给她看。那储物袋内放着的除了些药材、灵符，便是大堆大堆的籍。听莫羽说，这些都是她多年来收集的，很多连她自己都没看过。 这一本她正看的叫《灵奴纸谈》，中详解了大大小小二十余种灵奴，这些灵奴实际是著者给予的统称，指的是被赋予生命的纸人。这种法术最早是由终南山玉柱洞练气士，元始天尊的门人云中子所创，最初是以莲藕为媒介，后经世代传承发展、演变，媒介逐渐多样化，以纸为媒介成为其中的一种重要形式。 其中，灵奴的灵体主要来源是神鬼妖精，因为神魂难遇，所以大部分施术者使用的都是妖精或者鬼怪的灵体，而最常用的便是浮幽灵，即死去的人，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或者对世间还有留恋，便会变成游浮灵在人间游荡。这种死灵很容易被术者召唤来当作临时灵奴操纵。 灵奴的存在是和施术者一体的，施术者精神力越强，式神所能发挥的威力也就越强大。 孟娴云看到这里，不禁跃跃欲试。可转念想想，自己学艺不精，又恐自己操作不当惹出祸事，于是她唤来莫羽讨教一二。 莫羽捧着沉思了片刻，说道：“这法术我也没试过，不过听闻在一偏远小国倒是甚为流行。” 孟娴云见莫羽并没有对这个法术产生多大兴趣，于是道：“前些时日你召唤魏长风魂魄用的是显身咒，后又施法将他收进了八仙瓶中，我想若是学会此法术，直接将魂魄暂时收于纸人之上，不是更加便利？” 莫羽点点头，但随后又摇了摇头：“话虽如此，但上次毕竟是特例。这法术用处不多，学了也无甚用处！” 两人的交谈声吵醒了正要入眠的雪团儿，雪团儿听了，顿
时来了精神，他坐起身，接过话茬：“怎会无甚用处呢，招来十个八个的当下人差使，那得多风光！” 莫羽斜了雪团儿一眼：“你当这灵奴是你张张嘴就能制成的？还十个八个？” 孟娴云从莫羽手中接过本，来回踱了几步，若有所思道：“羽儿，这本的最后还记载着一种特殊的灵奴制作方法，即将自己的一魂一魄作为灵体载入纸人之上，可是具体什么作用却未作说明……”孟娴云葱白的食指有节奏地敲在桌子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不过，这法子听起来却是有些吓人。” “什么！”莫羽一把抢过，连忙收进了自己的储物袋中，她仰起脸，“这本太危险了，还是改日我挑几本或修身养性，或雅致怡情的来给小姐读吧！” 孟娴云一愣，随后像没忍住似的轻笑出声，她看着莫羽，目光温婉绵长：“总是把我当做稚童可不行啊，你这爱操心的毛病可得改改。” 莫羽被说得有些窘迫，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头了：“我，我这也是为了小姐着想嘛。” 孟娴云抿嘴不语，倒是雪团儿重重地叹了口气，双手一摊：“哎！我当主子耍威风的梦就这么碎了！” 莫羽噗呲一笑，有心捉弄雪团儿，同时也想借此转移话题，不想让小姐将心思再纠结在这本上，于是她走到床边，故作神秘对雪团儿道：“你知不知道，这灵奴的灵体来源之一，就是你这种小妖。弄死了你，然后再把你的魂魄收进纸人，到时候你就不得不为我所用了！” 她本以为雪团儿会像以往一样立刻炸了毛儿，可是雪团儿只是眨眨眼，定定地看了自己片刻，愣了好一会儿后，突然，毫无征兆地哇一声哭了。 孟娴云偏过头看了一眼，好似对此并不意外。 莫羽连连后退了两步，慌了起来！也是，对方只是个小孩子，说什么杀不杀的呢！她一双素手竟不知该往哪里放，只得一会儿抓抓脸，一会儿摆弄裙子，样子看起来颇为尴尬。她望向孟娴云，孟娴云此刻却信手摆弄起了茶碗，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好小姐，你快帮我哄哄吧，我拿小孩子可是没辙。” “我姓孟，何时就成了郝小姐了？”孟娴云挑眉，“再者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呢，你何不问问他，要怎样才能不哭？” 莫羽苦着脸，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为难地走上前，清了清嗓子：“喂，小畜生，你怎样才能不哭啊？” 雪团儿抽噎着瞪了莫羽一眼：“你才是小畜生，你全家都是小畜生！” 莫羽被噎得气闷，回头看了一眼孟娴云，孟娴云仍是那副高高挂起的云淡风轻模样，口中想要反驳的话顿时憋了回去，她轻声哄道：“雪团儿，你可别哭了，我以后再不叫你小畜生就是了！” 雪团儿可是头一次听到莫羽这样柔声唤自己，他抬起眼正和莫羽的视线对上，撇撇嘴哼了一声，倒也不再为难莫羽，停止了哭泣。 莫羽这才松了口气，她开口道：“要不……咱们就做一个灵奴玩玩？” 雪团儿还没回话，孟娴云一听却来了兴致，她偏过脸：“真的么？那我去准备白麻纸！” 雪团儿也露出了欣喜的模样，仿佛刚刚那个大哭的人并不是他，他一下子跳下了床：“阿云姐姐，等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很快准备妥当，莫羽略微歪着头，望着两人兴冲冲的背影，心想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坏。 半个时辰后，孟娴云和雪团儿各抱着一团纸回到客栈。 三人分工合作。孟娴云手提着朱砂笔，照着中的法阵细细勾画：整个法阵大小如银盆，细枝末节处颇多，且不与寻常法阵的结构相似，莫羽站在一边不时地指点孟娴云一两句；而雪团儿在床上盘着腿，样子极其认真地剪着纸人，不多时，便准备就绪了。 莫羽照着中记载的口诀，念念有词，忽地法阵阵眼处一闪，纸人倏然起立，一团黑气不知从何而来，似乎是无中生有一般，缥缈地附在了纸人身上，纸人缓缓变大，直到大小形状如普通人一般方稳定下来，而黑气渐渐凝结，慢慢形成一个枯瘦老人的形状。 “咳！咳！咳！”那老人一阵剧烈的咳嗦后，喘着粗气，疑惑地问道：“你们……难道是鬼差？这鬼差也着实漂亮了些！”老人的目光略过雪团儿，流转于孟娴云和莫羽两人身上，最后在两人高耸的胸脯上停住了。 孟娴云感觉到了那束视线，一股羞愤直冲心头，她别过脸，将半个身子移到了莫羽身后。 莫羽见那老头目光猥琐，心中已是十分鄙夷，她沉着脸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老头虽不知莫羽身份，却多少感受到了她的威压，故老实回道：“是赵家村，离这里不远的赵家村。小老儿生前还是村中里正哩，平日里行善积德，可是做
了不少好事！我可是个好人啊！” “好人？”孟娴云从莫羽身后露出头，狐疑道，“即是好人，死后怎么不去投胎，留在阳间为祸是何道理！” 那老头得了机会，抬起头，紧盯着孟娴云微红的脸颊，只觉得她肤光胜雪，双目犹如一泓春泉；而嗓音又圆润、轻灵，如大珠小珠坠于玉盘之上，粒粒扣人心弦，沁人心脾，一时间万千感受一瞬涌动，不由得心中暗叹，此间尤物人间能有几回闻呐！ 可他又不好太过放肆，只好强忍着收回视线，又看了眼身着青绿长裙的姑娘，按说这位姑娘也是位窈窕佳人，只是相形之下，若辰星皓月，被衬得颜色寻常些罢了，他嘿嘿一笑，好在他识得璞玉，否则便看漏了眼前的美人了。 雪团儿气呼呼瞪着双眼，他自小长在青楼，对这样的目光最是熟悉不过，他拉了拉孟娴云的衣袖：“阿云姐姐，灵奴不好玩，咱们把纸人收了吧！” 孟娴云点点头，也正有此意。她原本想着若是能招来一个小鬼，充当雪团儿的玩伴最好不过；再不济招来个中年仆妇给这一行人旅途中讲讲风土人情也尚可，但万没想到招来的却是这种货色！ 孟娴云轻拍了下莫羽的肩膀，凑到莫玉耳畔：“我也觉得没意思，收了吧。” 那老头眯着眼，对他们的谈话感到困惑：纸人？什么纸人？难道他们说的是自己？他不经意间向脚下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猛然吸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实体化了！ 来不及思考，他认定了眼前这帮人身怀奇技，于是匆忙下跪，膝盖处发出咚的一声：“求仙人为小民做主啊！”说着，他眼中含泪，全然不似刚才那副轻佻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悲痛交觉的神色：“小人本是赵家村的里正，姓赵名宣，多年来兢兢业业照护乡邻，岂料好人无好报，十三年前，被我收养的那狼心狗肺的义子活活气死，是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心怀怨念，才无法投胎呀！” 莫羽就近坐了下来，并没有立刻收了纸人。倒不是她对这老头的事感兴趣，只是他们一行人下一站歇脚的地方就是赵家村。她先时探路感觉到赵家村里隐隐有一股冲天怨气，虽然她自信这对她和小姐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出于谨慎，她多少还是有些在意。 难道，之前那股怨气来自于眼前这个猥琐的老人？ 莫羽揉了揉眉头说道：“天色已晚，你去外面候着吧。无事不得进门，凡事待明日再说。” 那老头赵宣得了命令，不敢反抗，实际上反抗也没什么用处，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双脚自动走离了房间。 孟娴云见状颇为不解，对莫羽说道：“你难道要帮他？他的话真假难辨，你万不可尽信于他！” 雪团儿也点点头，附和道：“我见他不像是什么好人！” 莫羽笑道：“我明白的。我不收纸人并不是因为信了他的话。”莫羽落了座，将桌上之前孟娴云所倒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将早上出门探路一事如实告知了孟娴云和雪团儿。 孟娴云目光下视，再抬眼时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那明早我们出发，就让他在前面赶马车好了，也省的他无事可做，是非曲直等到了刘家村自然会迎刃而解。” 原本还有些不安的莫羽听了孟娴云的话，顿时安了心。 打定了主意，一行人便歇下了。
【琴兰】本末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