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先生,请您讲一讲关于‘红莲’姑娘的事吧!”孟娴云手中拿着茶,望着魏五福那双浑浊的眼,“我们姐妹这次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魏五福艰难地咧开嘴,似笑非笑,也不去看自己的小儿子:“呵。呵呵。”那声音诡异阴森,“那姑娘啊……倒也是个人物……” 此时,红莲楼上,雪团儿甩着大尾巴,一摇一晃地端着面汤,一边吃,一边看着母亲。 红莲在一旁歇息,她身影飘忽,意识迷离,眼前的一切仿佛霎时间变了,似乎又回到了五十年前…… “好像从前的样子。” 雪团儿放下面汤,一歪头,眼睛眨眨,关切地问道:“母亲,您说什么?” “好像从前的样子……”红莲呢喃。 红莲依稀记得暮光下的春满园是一片温暖的橙色,轻柔的凉风袭来,像是情人微凉的手掌;无论外面四季怎样变换,记忆中的春满园中似乎永远正值夏末,夜短而白昼冗长,红莲楼后的林子里,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 那会儿楼中迎来送往,日夜喧嚣,灯火如白昼,谁又能想到五十年后是这般破败的光景。 回忆,徐徐展开。 但凡是传奇的人物,往往皆有一个凄凉的身世。 红莲原是某地知府之女,其父十年寒窗,一朝高中,适逢新帝登基,也乐得将一些新鲜血液注入朝廷,故那一年启用了不少新人,红莲之父便是其中之一。饱读诗的士人,一朝进入官场,往往总想一展抱负,却总是被现实打击得体无完肤。 读人自认一身凊骨,不肯与当地的官吏沆瀣,不久之后在金銮殿上,被人参了一本。红莲之父看着那院落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黄金珠宝百口莫辩,随后以白绫自缢,以死明志,其母也投井殉节而死。 这一切来得太快,没人告诉年幼的红莲该如何做,她开始彷徨不安,甚至有时候,她恨她的父母早早抛下了她。 红莲很快便被卖入青楼,虽姿色不凡,但清高傲骨,目无下尘的秉性让她在那烟柳繁华地受尽了苦,然后,在吃够了苦头后,她学会了屈服。 她天生的貌美,行走坐卧皆是风情,琴棋画,样样精通,又尤其擅长唱曲儿,所以捧她的客人各个阶层都有,无一不对她千依百顺,俯首帖耳。然而,在红莲心里,他们无不肮脏如粪土,虚伪、狡猾、薄情寡义。 她自认为从小看遍了千种人、万张脸,心性早已凉薄,但情爱之事本就玄之又玄,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动了心,甚至将心掏给了别人。 起先,是那人的与众不同让她有所察觉。 逛窑子,虽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但不少年轻的公子、人雅士倒也喜欢光顾这里,提些诗词,填些曲目,是消遣,也是日后的谈资。 魏玄龄不常来,来了也很少结群,他总是远远的落座,一壶明前的龙井,一两碟点心,曲罢他便走,不多留一刻,而桌上总是备着沉甸甸的赏钱。 这些,她早就注意到了。不过,她觉得也没什么紧要的,她并未察觉到自己已经慢慢丢了心。每当红莲唱曲儿的时候,她会不经意地瞥上那么一眼,也就那么一眼,看看那人来没来。那人来了就来了,她不会主动去答话;不来就不来,她继续唱她的曲儿,听看客的吆喝。 有段时间,红莲一直没有唱曲儿。春满楼的妈妈上上下下跑了好些回,都劝不动红莲。倒也并非红莲存心刁难老鸨,只是唱曲儿本就是红莲的消遣,在戏曲中她可以扮演别人,过另一种人生,与她来说,是片刻的解脱。 在那段时间里,她会时常忍不住去想,那个魏玄龄有没有来,是不是在听其他姑娘的戏。 她不唱是因为庆丰班的小婵玉姑娘已经有一阵子不来送新戏折子了。 又数日,红莲坐在楼上意兴阑珊,忽听得楼下的龟公报:“小婵玉姑娘来了!” 红莲面露喜色,站起身亲自去开门。一见小婵玉,开口却是埋怨:“这么久不来看我,你也真是狠心呢!” 小婵玉身穿菊纹上裳,下身紫红色翠纹裙,一双小脚碎步点点,嘴巴一撅:“哼!是想我的人呢,还是想我的戏折子呢?” 红莲抿嘴一笑,贴上小婵玉耳畔:“都想,都想!” 两人闹了一会儿,小婵玉收起脸上的嬉闹之色,拉过红莲落座:“好姐姐,这次我来是想求您帮个忙的。” “帮忙?什么忙?”红莲一脸娇笑,却见小婵玉少见得红了眼睛,这才赶忙正经起来:“妹妹别哭,有什么难事不妨说来听听。” 小婵玉稳了稳心神:“姐姐,三天后是城里魏府老太君的寿辰,我们庆丰班被邀去给老太太唱戏贺寿,魏府管家特意嘱托说,老太太听腻了

陈词滥调,要听新戏。若是旁的还好,但这新戏除了我,班子里旁的花旦并不熟悉。可是,我被那糊涂的班主许给城北的徐员外七天,等一会儿我就得走了,班主一听急了,让我想办法,说是我和春满楼的红莲姑娘熟悉,新戏折子她说不定也会唱……”小婵玉面露难色,声音也越来越低。 “今儿个你就要去徐员外府?”红莲打断了小婵玉,开口却未提唱新戏折子的事。 小婵玉点点头:“是的。” 红莲一脸错愕,感到不可思议:“禅玉,那班主……你不是说过,他是你亲舅舅吗?怎会要你去那等腌臜地方?” 小婵玉苦笑,然而一双眼里却尽是平静:“戏子本就半唱半娼,姐姐如何不知?何况连亲生父母卖儿卖女也是有的,更不必提我了。” 红莲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原以为唱戏虽是下九流的行当,可禅玉始终是比自己幸运的,但如此看来,同是天涯沦落人,谁又比谁强得多少呢!她言语间透着无奈:“去魏府唱戏是吧?我倒是没问题的……此事你放心吧,我应了。” 小婵玉听罢,紧抿着双唇,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内疚,她明知舅舅提及新戏的事不过是借口,他只是想利用她去找红莲帮忙,以此增加园子的声望,可是……她还是来了。红莲是远近闻名的花魁,若是红莲能在庆丰班唱上那么一出戏,于庆丰班来说,就是占了不小的面子;而庆丰班有了面子,她便有了面子! “梁妈妈那边会不会有问题?”小婵玉松了口气,但仍有些放不下心。 “无事,你放心吧,梁妈妈她……”话还没说完,门外有丫头进来报,说是楼下有人在催小禅玉姑娘。 小婵玉面色一僵,红莲顿时便知晓是怎么回事了,那城北的徐员外一向如此,付了银子便一刻也耽误不得。红莲握着小婵玉的手,轻轻拍了拍:“戏班子的事,你放心吧,一切有我。” 小婵玉重重地点了头,心中百感交集,心想等过些日子,一定多写些戏折子给红莲。 小婵玉走后,红莲坐回酒案边发愣,倒是身后的丫鬟开了口:“姑娘,此事,梁妈妈会答应吗?” 红莲冷笑:“不过是应她更多地要求罢了,她进一步,我便退一步,如此而已。” 丫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小禅玉倒是好运,只是委屈了姑娘。” 红莲低下头,却没再接过丫鬟的话茬,小婵玉自有她的心思,可她又何尝没有自己的打算? 三日后,红莲一顶小轿进了魏府。 庆丰班的班主大腹便便,热络地同红莲交谈,红莲因已知晓了小婵玉的事,对庆丰班班主并无好感,冷言冷语之间,红莲已是画好了妆。 戏,要唱三天,听府中的丫鬟说,寿诞一过,魏老夫人就会去九华山虔诚礼佛,不过红莲对这些琐事漠不关心,她心下有些惴惴不安,她开始有些担心徐员外家的小婵玉了。她没有对小婵玉说她也曾伺候过徐员外…… 戏台之上,红莲杏眼迷离,青丝不乱,咿咿呀呀地唱着:花柳亭台,乍出花房,鸟惊庭树,影度环廊,靥面笑兮,环佩叮当,樱颗唇绽,鸭绿鹅黄…… 台下魏玄龄听闻,握着酒杯的手一僵,抬眼看去,那不是春满园的红莲还能是谁? 只是,她怎会在此?魏玄龄面上不显,心中却惊诧不已,红莲的唱腔他最是熟悉不过,以往她都是在春满园的戏台上即兴演唱,眼下,妆上扮相后,这戏更有味道了。他嘴角含笑,不自觉多看了红莲两眼,不想正与台上的美人四目相对,魏玄龄对她颔首示意,红莲一愣,脸色顿时红了,幸好她脸上有妆,旁人看不出来,否则她不得呕死! 两人各有心思,谁也未曾注意到老太太身边一个少年双眼盯着戏台,已经入了迷,他的目光随着红莲的一颦一笑而动,他想细细地观瞧台上佳人脸上的所有细节,又怕太过专注而忽视了佳人黄鹂般的嗓音;他想闭上眼慢慢品味佳人唱出的一字一句,却又怕错过了佳人的明眸皓齿。 那个少年就是魏玄龄的独子魏长风。 一曲过后,魏老夫人点点头,对身边的媳妇朱氏道:“不错,不错!” 朱氏笑道:“娘喜欢就好,这是玄龄特意请的戏班子呢!”她言罢有些得意,嘴上虽说是自己丈夫请的戏班子,可谁不知道这个园子是有名的都是销金窟,普通人家可是请不起呢! 魏老夫人连连点头,看了自己的孙子一眼:“难得连‘长风’都没有嫌烦,听得入了迷呢!” 魏玄龄听了忙笑道:“娘平日太宠那孩子了。” 魏老太太呵呵一笑:“我的孙子我不宠谁宠啊!” 而魏长风此刻仍盯着红莲,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交谈,他感觉自己的全世界都被眼前的女子吸引了。

所谓一见误终生大概说的就是如此了。 从此,魏长风的世界里,春花秋月是她,山川河流是她,清风暖阳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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