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到家以后的第一个凌晨。
我在松软的床上醒来,这一觉我不能说是睡得非常安稳,我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窗外,蛋青色的天空下,远处几幢高楼的穹顶扑面而来,几只白色大鸟正从窗口的天空中斜着飞过。我不用看时间,凭着天光就知道现在大概是凌晨的五点十几分,离太阳出来还有一段时间。
虽然已经到了家里,我体内的生物钟仍然忠实地按照监狱的规律周转着,听内行人说,这要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一个月或者两个月。
我有点不敢相信,仅仅一天以前我仍然在监狱里,这个时间已经爬起来折被子。每天的折被子是我的心结,为了把被子折得不被扣分,这要花去我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第一步,先把被子摊开,再两边对折,叠起来,拉出四角直线。一位老犯教过我如何把被子折得好看,但是我总是折不出老犯的效果。
后来我发现,每一条的被子都象一个人,有着自己的脾性,想折出一床豆腐块一样整齐服帖的被子,无论多厚的棉絮和什么样面料,前提是先把被子里面的棉絮压紧压实,在这个基础上折出的被子才顺应人意。
据说新兵连采取的方法是,先用水将被子的表面打湿,就像折毛巾一样,水干了以后,棱角自然就出来了。打湿的被子会有一股霉味,我不想使用这种粗暴的方法。于是每天早上,我就跪在对折的被子上,用膝盖一点点来回挪动,把棉絮压下去。
现在的我可以继续躺在床上发愣,我想起那个遥遥无期的老犯人,他同样是在西南某地监狱被买过来的,他恳求我出来以后给他的儿子打个电话,因为他电话打给儿子的时候,他的儿子都不接。我出来以后其中的有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他的儿子。我跟他的儿子说,你可以考虑给你父亲寄一张你小孩的照片。他的儿子含糊其词的答应了。
现在,我不想再去回忆监狱里面的那些破烂的事情,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不想说自己是一个无缝的蛋,也不想解释自己有罪或者无罪,至少在法律的层面,我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因此你完全可以认为我是有罪的。
不管怎么说,此刻哪怕躺上一天也没有人管我,这种压力突然释放后形成的真空状态,让我有点茫然,也非常纠结。我那么早就醒来了,我在起床和不起床之间摇摆不定。
妻子仍然在隔壁的房间酣睡,早在很多年前,我们已经分房睡觉,当然这并不说我们两个之间感情不好,因为以前工作的性质问题,这种方式,能够保证两个人的睡眠质量。
继续躺在床上似乎不大适宜,我爬起来去卫生间撒了一泡尿,又回来靠在床头,我好奇伸手揿了一下台灯的感应开关,这是一崭新的台灯,以前我没有见过这种款式的,虽然三年六个月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突然又回到现实生活中,感觉周围的变化还是明显的。
我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像一个陌生人,感觉周围的一切都非常新奇。这是我从监狱出来后崭新的一天,此刻我的心中只有两个字:自在。
我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来,掌心来回摩挲着沙发的皮质表面,几年不见,除了颜色暗淡了一些,沙发依然像从前一样细腻柔软。周围异常安静,连卡车司机都没有起床,远处的主干道上听不到一声卡车的轰鸣,只有我自己。
我坐着发了一会儿的呆。此刻,连我自己也感觉到奇怪,为什么还有想学一两声驴叫的冲动,而且这个念头相当迫切,简直压抑不住,好像不叫上一两声自己就无法彻底解放。
我担心被妻子听到这个荒唐的声音,小心地捏着嗓子轻轻叫了一长一短的两声,让我感觉到遗憾的是,叫声里似乎没有了驴的灵魂,更没有了在监狱里的那般真切,显得敷衍而干涩。那头驴已经离开,我走远了。
我不免有些不死心,我在心里掂量和把握了一下记忆中驴叫的声线,调整了状态,再来一次,情况还是没有改变,现在叫声连我自己都感觉到滑稽,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我的四肢摊得很开,尽情享受这死狗般放松带来的舒适。这时,另一种感觉接踵而至,这种老调重弹的感觉和监狱里没有什么不同——饥饿。是的,只有饥饿的感觉他最熟悉,它像一把刀子一样刻进了他的骨头。
在昨天晚上的家宴上,我一直埋头猛吃,我觉得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张巨大无比的胃囊,把自己覆盖在里面,而我自己就是胃里面的食物,我把自己都吃了进去,我不停地吃,吃到连弯腰都困难。
离开餐桌的时候我步履蹒跚。即使吃下去那么多的食物,我依然想吃,我的消化能力一如既往的好,经过一个晚上,现在我的胃囊空空荡荡,饿的感觉又回来了,好像那个挖我胃壁的矿工又回来了。
“我要吃点什么?家里还有什么?”我想。
对于现在的我,一切都是开放的。他抖抖身子站起来向厨房走去。冰箱上层是保鲜,下层是冷藏,中间是两个抽真空的抽屉。妻子一直以条理分明而着称,对冰箱的管理相当严谨。
在保鲜层里,我找到了一大瓶
酸奶和几个没有吃完的面包,几个苹果水果,没有碳酸饮料,我记得妻子说过,这玩意儿容易造成骨质疏松,但是我不在乎。监狱这一趟下来,心理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什么骨质疏松让他妈见鬼去吧。
我把头埋在冰箱里,继续翻腾着。我在冰箱里找到一瓶蜂蜜,不由自主又想到老黄给我真假难辨的那一瓶,当还剩半瓶时候,我放了一些柚子皮进去,喝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柚子茶。想到这些,我的胃隐隐有些抽搐和隐隐的愤怒。
“你在找什么东西?”正当我在专心致志寻找食物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妻子出现在我的背后的妻子吓我一跳。他穿着睡衣,侧着身子拿着梳子梳着她的一头长发。她的发质一直很好,微微发黄带着一点自然的卷曲,身材保养得也不错,从背后看还有几分少女的影子。妻子把梳掉的头发捏在手心。正面看的妻子有些憔悴,眼角的鱼尾纹非常明显。
“想找点吃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大清早爬起来找吃的。妻子带着歉意的告诉我,由于一个人,冰箱里并没有准备过多的食物,尤其是肉食,不过今天可以买一些。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冰箱的门一直敞开着,直到它发出细微的蜂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去关冰箱,手指在半空中碰在了一起,我的指节暗暗生疼,他看到妻子皱了下眉头。“早餐我不准备了,你可以到外面去吃,小区出去右转桥头那家包子铺很地道,皮薄馅多,推荐。晚上你可以考虑买一些自己喜欢吃的,等我回来烧也行,你自己烧也可行,以你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