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缠上的第二十一天】 赵乐俪从谢圭璋那儿,讨来一副簇新的笔纸。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摊平生宣,伏案于桌案前,腹稿打定,笔随心动。 很快,赵乐俪就写好了一页字迹娟秀的颜体字。 在信中,她言简意赅地交代嫁入东宫,以及后来生发的种种。 她还交代,自己已然调查到母亲的下落,将从长安城离开,前往郴州。 信末,赵乐俪还不忘提及护送她的人,是谢圭璋。 历经数日相处,她觉得此人踏实可靠,江湖传言并不真正属实,万望姨母安心勿念。 赵乐俪写信的时候,谢圭璋一直斜倚于对案处,以手支颐,静缓地垂下眸,一直看着她写信。 女郎写的字,金钩银划,笔锋之间,干净漂亮,浑然蕴蓄着一股柔韧温实的力道,看着便是赏心悦目。 赵乐俪能够明晰地感知到,谢圭璋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沉甸甸的,透着某一种压迫和力量。 她本来想在写信之时,教他回避一番的,但转念一忖,信的内容,其实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与其遮遮掩掩,引对方生出疑心,招致一些没有必要的猜疑,倒不如磊落大方一些,他想要看,那便让他看去罢。 一信写毕,赵乐俪拂袖抻腕,徐徐吹了吹笺纸之上的淋漓墨汁,待字迹干透,她将其递给谢圭璋,让他好生验察一番。 这时,倏然听到谢圭璋浅然一笑,摇了摇首,道:“阿俪念给我听罢。” 烛火盈煌,薄薄覆照着两人的身影。 信札上连篇累牍的笔墨字迹,在檀木质地的桌案之上,投落下了一片浅溶溶的影子,远观上去,俨若千万细微的鱼群,在半亩方塘之中翻飞潜游。 赵乐俪心中生出了一丝隐微的异样,为何谢圭璋不自己审核,偏偏要让她念出来? 一些细微的疑虑,点点滴滴地浮在她的胸口上,囿于一些缘由,她并未付诸言语,当下只温驯地道了声「好」。 赵乐俪轻柔地捻起信笺,细细地展读起来。 出于某种考量,赵乐俪并没有读最后一部分,因为那与谢圭璋有关,她有些腼腆与憨居,并不能逐一照读。 谢圭璋偏着首,半阖着眼眸,专注地谛听着女郎念信,岑寂幽隐的空气之中,赵乐俪的嗓音犹若水磨过一般,低醇而温润,尤其是她逐字逐句地念读,话音犹若初春的融冰,贴着他的耳屏绽裂开去,激起了一阵不轻的颤栗。 赵乐俪念毕,望着他道:“这封信,有什么问题吗?” ——自然是没有的。 谢圭璋接过她的掌中信,信笺规整地叠起四角,将信札盛装信筒之中,用一层蜜蜡封实住了筒口,且道: “这是一封信,先寄送至京郊的苏州会馆,翌日辰时牌分,由专门的驿使,以急脚递的方式,一路将信送至姑苏。前后耗时不过三日。” 赵乐俪闻罢,很快明悟过来,谢圭璋这是在对她细致地交代这一封信的寄送路线,好让她心中有底。 她低垂下眼睑,将散落下来的一绺发丝,温娴地梳绾至耳根后,温声说道:“谢谢。” 谢圭璋静静地与她对视片刻。 他邃深衔笑的目色,从女郎的眉眸,挪移至她雪白的颈部,在烛火朦朦胧胧地照彻之下,那雪白的肌肤,朦胧得庶几能够腻出一片溶溶的光来。 谢圭璋漫不经心地用舌头顶了顶上颚,眼眸敛落下去,目色与她平行,道:“为何你总要言谢?” 与她相处时日虽不多,但他发现她有一个言语上的习惯,每逢他为她做了什么事,不论大小,她都会言谢,语气疏离而客套,隐隐之中,与人保持着距离。 赵乐俪眸色盈盈,俨若一池秋水,字斟句酌地解释道:“因为你为我做过很多事,凭恃我目前的能力,暂且无法报答,因于此,我只能言谢。” 谢圭璋绾着胳膊,深深看了她一眼,目色极具张力,含有某种审视的意味。 赵乐俪顿了好一会儿,似乎是鼓起勇气,柔声说道:“你为我做了很多事,既是如此,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女郎的嗓音,俨若随风潜入夜的洇洇细雨一般,淅淅沥沥地淋落在了谢圭璋的心头。 他蓦觉,自己的骨子里疯狂地涌起了一抹阴戾的欲,想要将近前这个脆弱易折的、琉璃般的人儿,发狠的搂揽入怀中,恨不得让其融为身体的一部分。 赵乐俪见谢圭璋一直无声地盯着自己,目色灼滚如炭,并不言说。 她有些不自在地撇挪开视线,纤纤素手,轻轻牵攥住了他的袖裾,轻轻晃了一

晃,道:“谢圭璋,有什么事,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谢圭璋顿了顿,猝然笑出声来,眼眸的眸梢牵了起来,眸瞳如有实质,笑起来很是温柔,道:“方才你不是为我念信了么?” 赵乐俪显著地顿了一顿,许久才缓回神儿来,觉得颇为匪夷所思,道:“这就算是为你做了事吗?” ……就这般简单? 谢圭璋「嗯」了一声,狭长的眼眸慵懒地勾了起来,笑意深了深,道:“不然的话,你觉得我想让你做什么呢?” 两人对话之间,仿佛在进行一种细微的拉扯,空气之中,蒙昧的情愫正在发酵。 赵乐俪耳根微微热燥了起来,谢圭璋看着她薄红的眼尾,还有那一头柔顺的发丝。 他掩藏在玄纹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克制地伸了出来,穿过暖薄的空气和橘橙色的火光,在赵乐俪的脑袋上,他修长玉润的指腹穿过她鬓角处的发丝,温柔地摩挲了一番。 赵乐俪没有预料到谢圭璋会有这般行止,很玄妙地是,对于他的轻易靠近,她并没有很深的抵触,恰恰相反地是,反而生出了一丝无可言说的眷恋。 赵乐俪垂眸,眸睫在空气之中震颤了一番,低声说道:“感觉我做得还不够,你还有什么想让我做的吗?” 谢圭璋作沉思状,道:“先留着罢,等往后我想到了,再话与你知。” 赵乐俪素手轻轻安放于膝面之上,看着谢圭璋将她写好的信札放置在信筒里,迩后,他便是离开了。 应当是将信送至苏州会馆了罢。 不过,她心中到底还是藏有一惑。 原以为谢圭璋会亲自验察信中内容,哪承想,他让她念出来。方才,她念信的时候,有意漏读了一段,他居然不曾觉察。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刻里,赵乐俪心中添了一个猜测,但并不敢妄自去证实。 「轰隆」一声,穹顶之上,陡地滚落下一道霹雳般的惊雷。 赵乐俪举目朝着支摘窗之外的方向,凝睇而去。 斗檐之下,檐雨如注,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 不知为何,她心中生出了一丝隐微的不妙预感, - 夤夜时分,暴雨滂沱,宣政殿。 赵闵被侍卫押至外殿,行相狼狈地跪伏在地。 他的面容之上,尽是憔悴颓然之色,身上的官袍亦是死了个透彻。 他左右两侧不远处,各侍有一位捧灯的素衣宫娥,灯影昏昧,烛火被穿堂风吹得不安地扭来扭去,火光将偌大的宫殿笼罩得半昏半明,宫人的身影俨如一尊失去生气的石像,显得死气沉沉。 空气遂如一潭滞重而沉凝的死水。 廊檐之下的碎雨声,依和着殿外急切的风声,依和着宫内幽缓的更漏声,这些细微的声响,连成了一条摧魂摄魄的丝弦,搅缠于赵闵的颈部,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委实有些喘息不过来。 太子给他的十二个时辰,已然过去,循照自己当初的允诺,是该对外宣称赵乐俪死于谢魔头之手,并让赵芷替嫁至东宫。 暴雨之夜,太子亲自遣私兵去护国公府拿人,岑氏哭天喊地,抱着心神崩溃的赵芷死死不撒手, 赵闵不忍眼睁睁地看着爱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夺走,忙不迭在宋谟面前叩首解释,白昼巳时牌分,赵乐俪回府来过一趟,他将她拘于常松院里,本打算在天亮之前通知东宫,哪承想,傍夕的时候,谢圭璋就屠遍了整座护国公府,将赵乐俪公然抢走了。 犹恐太子不信任似的,赵闵指着庭院之中那些横七竖八的侍卫,指着花厅里的遍地狼藉,颤声说道:“这些皆是谢魔头作恶的行迹!请太子明察!” 面对赵闵的推诿之辞,宋谟淡寂的面容之上,毫无一丝一毫的波澜,一晌摩挲着指腹一侧的尾戒,一晌淡笑说道:“护国公这是在怪罪孤不曾借兵予你?” 这一顶污帽倾轧下来,直截了当地压塌了赵闵的脊梁骨,他跪伏在地,连连告饶,说自己不敢。 宋谟明面上行事温和,但真正做起事来,丝毫不拖泥带水,他直截了当地差人押走了赵芷,将其押入东宫之中,且为赵乐俪准备了一座棺椁,柏木质地,停摆在宣政殿的大殿前,迫他指认。 赵闵非常清楚,这一座棺椁之中,盛放的只有少詹士杨隐的一座头颅。 杨隐头颅以下的残尸,在数个时辰以前,亦是被寻了回来,与头颅一起,放置在棺椁之中。 宋谟逼迫让他将杨隐的尸首,指认为了赵乐俪。 赵闵分明知晓赵

乐俪明明还活着,被谢圭璋救走了,但在目光的光景里,他不得不承认她已然遇害! 这是何其荒谬的一桩事体! 情急之下,赵闵速速以额叩地,凝穆的空气之中,发出了一阵「砰砰砰」的声音,额庭叩出了一道触目儆醒的血色印痕,好不狼狈! 赵闵急切地说道:“殿下容禀,微臣还有一桩重要的事体要通禀!” 正准备吩咐盖棺钉楔的宋谟,闻得此声,眉心轻微一挑,背对着赵闵,淡声问道:“何事?” 赵闵道:“傍夕的时候,太子妃被谢魔头掳走,微臣套了太子妃的话,太子妃说自己此番上京,目的是想要调查慈家县主的下落!” 纵使赵闵的话辞十分含蓄,宋谟亦是听出了此中端倪,赵乐俪此番入嫁东宫,成为太子妃不不过是一个虚掩的幌子,调查县主才是其真实目的。 一抹盎然兴味横掠过宋谟的眉眸,他浅笑了一声,徐缓地侧过身躯,俯视跪伏在地的赵闵,纳罕地道:“赵乐俪为何想要调查县主的下落?” 众所周知,慈家大族所出的县主,三年前参加了宋熹帝的千岁晚宴,结果那一夜,宫内突生变故,县主亦是遇了害,尸骨无存。 至于晚宴之上,县主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何会尸骨无存,这就成了皇城避讳忌谈的事。 见宋谟对这个话题表示出了兴致,赵闵俨若溺水之人,抱住了海水之中唯一的一根浮木,忙不迭点首如捣蒜,解释道: “微臣认为县主已死,但太子妃一直坚称县主尚在人世,她此番上京,就是为了调查县主的下落。微臣与太子妃接触的时候,发觉太子妃似乎今日有要事在身,亟需出城而去。 “出城?” 宋谟寥寥然地牵起了一侧的眉心,面容沉浸于一片半晦半暗的光影之中,嗓音低沉,似乎滚磨了一层细细的砂,“赵乐俪是要出城上何处去?” 对于这般一桩事体,赵闵亦是一头雾水,滞重地摇了摇首,艰涩地说道:“太子妃要去往何处,微臣就委实不太清楚了……” 赵闵顿了顿话茬,复又急忙献计道:“不过,殿下不妨在城东城西双门设卡,并且加强巡检司的防卫,这般一来,必定能够截住赵乐俪。” 宋谟闻罢,牵扯出了一抹薄凉的笑意,乜斜了赵闵一眼,并未应承他的话,淡声反问道:“你觉得巡检司和禁军,会是谢圭璋的对手?” 赵闵被问得底子有些发虚,谢圭璋能擅闯大内皇廷,在御林军督爷俞昌的眼皮子底下,有恃无恐地将赵乐俪劫走,还能将宋谟派遣出去禁卫,悉数杀害,甚至是太子府少詹士杨隐,亦是不能幸免于难,被利刃取下了首级,死相何其惨戚。 一抹虚冷的汗渍,沿着赵闵的额庭幽幽滑落,这偌大的皇城里,似乎并无一人会是谢魔头的对手。 他身心觳觫,两股战战,克制住兢惧,对宋谟道:“微臣此议颇为冒进,委实是欠缺思量了,万望殿下能够指点迷津!” “这很简单啊,”宋谟淡笑,“我们不需要去招惹谢圭璋,只需要将赵乐俪单独「请」来便好。” 适时有一道闷雷,疾然滚落下来,俨若一道殷亮的霹雳,在天地之间,疾然劈落,雷声俨如大鼓,一下子撼动天地,雨丝疾然震落,穿殿而至,整一座大殿在刹那之间,熠亮若白昼。 这一刻,雷光也适时照亮了赵闵惊惧的容色。 隐隐约约地,他猜到了什么,面露一丝浓烈的惧色,他明悟了过来,宋谟是想要用一个饵,来钓赵乐俪主动上钩。 而这个饵,便是他。 - 半个时辰后,骤雨初歇。 百鬼阁。 赵乐俪准备停当后,刚推开支摘窗,倏然发现窗槛之上,卧躺着一封信。 这一封信残留着余温,显然是有人刚刚放前去的。 赵乐俪捻起信,朝窗槛开外四望,四下并无人烟。 ……是给谢圭璋的信吗? 应该不是,若是给谢圭璋的信,倒不至于如此藏着掖着。 ——莫非是给她的? 赵乐俪眸色一黯,将信揣入襟前,疾步行至内间。 平摊开了信纸,信上只一句话: 「赵闵知晓县主的下落以及当年宫宴的真相,若有意,子夜钟鼓楼晤见。」 信上又提到,因情状特殊,只准她一人前去。 一抹异色略过赵乐俪的眉庭,捻信的力度,骤地紧了一紧。 案台上的烛火,正在薄薄照着她淡寂的玉容。 这封信是谁写给她的? <

> 她俯眸看着信笺,明黄色纸底,浅浅嗅上去,竟是弥散着一阵清郁的龙涎香。 莫非是东宫遣送而来的信?! 直觉告诉赵乐俪,这很可能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太子一直没有放弃抓她。 但是,如果她去的话,指不定会知道更多线索。 赵乐俪心中陷入一丝踯躅。 眼看就要到出城的时间了,但父亲命在旦夕,并且一条未知的线索横悬在眼前。 她到底要不要去赴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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