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夫妻一路相携回到了五方亭路口西南角的韩记食铺,期间二人都没有说话,其实他们去往镇东那座院子这件事,是瞒着儿子韩元赋去的。

下午的时候,韩元赋与那云林宗贵子章锦淮之间曾有过一场激烈的争论,双方话不投机,差点就谈崩了买卖,若不是柳玉卿见机不对故意支开了儿子韩元赋,说不定那二位仙家早就甩袖出门了。

韩元赋被母亲支出门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直到他们夫妻二人出门去往镇东那座院子的时候他都还不在,也就是在这个期间,那位仙家来的少年公子将早就备好的那枚丹药给了柳玉卿,也才有了他们的镇东之行。

说来也奇怪,不知道是那个姓楚的落魄少年当真是有一把子好运气,真如传说中一样命硬,还是因为他真的聪明到了一定的地步,反正就是没有端起来那碗柳玉卿倒给他的水,而这个结果才是真正让柳玉卿此行功亏一篑的根本原因!

二人进入糕点铺子时,看到儿子韩元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又重新坐回了之前的那张椅子上,与章锦淮面对面坐着。那位很少说话的云林宗供奉何长老也坐在椅子上,闭着双目,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只留下两个少年大眼瞪小眼,表情都不太好看。

正与章锦淮对峙的韩元赋,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进门来的一双父母,再看到二人脸色表情都不太好看,他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了结果,从回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色终于在此刻跟着放松了下来,像是长松了一口气。

对面的章锦淮饶有深意地看了眼韩元赋的表情变化,转过头看着那一对夫妇,笑问道:“二位此去,结果如何?”

韩夔又恢复了木讷朴实的表情,闻言并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眼那坐在椅子上的三人,就重新蹲回了门口,后背靠着门板,低着头不发一言。

柳玉卿此时已经收拾好了心态,闻言有些尴尬地看了眼儿子,又看了眼章锦淮,歉意道:“章公子,不好意思,那个孩子不愿意做这笔买卖,而且…有个红衣姑娘突然到来,说我们如果剥离了那个什么水韵之后,会影响到楚家那个孩子的寿数,这个事…您之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柳玉卿到了此时依旧不愿意得罪这位说话做事不太地道的仙家贵公子,毕竟那是她儿子的未来出路,所以说话就有些犹豫磕绊。

章锦淮闻言也不意外,挑了挑眉看了眼对面的韩元赋,随后就将目光转到了坐在他身侧,闭着眼像是在打盹的宗门供奉何长老身上。

那位看起来老神在在的何长老闭眼如睁眼,在章锦淮视线转过来的那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偏过头看了眼夫妇两人,突然就笑了,“呵!天下间有些买卖,哪能是他说不想做就不做的?这个大道断头路,他已经抬脚踩上去了,而且踩得瓷实!”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在场五人,只有来自云林宗的这二位仙家没什么意外之色,韩记食铺的三人如出一辙都微微睁大了双眸,一脸的不可置信!

少年韩元赋从震惊之中率先回神,他眯起眼仔仔细细看了眼坐在对面的两人,又看了眼蹲在门口的父亲和站在他身旁的母亲,最后目光直勾勾落在了挂在二人腰间的那一对玉简之上!

章锦淮对于他的这个反应非常的满意,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食指指向韩元赋,笑着说了两个字,“聪明!”

韩元赋豁然转头看向对面的仙家少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咬着牙冷冷道:“你从一进门开始就已经算计好了!”

章锦淮摇着头笑了笑,“也不算吧,其实是个防患于未然的后手防备,我在来找你之前对你有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对于我的提议,你答应与不答应的可能在五五开,所以就只能在趁你还没回来之前就留个后手,你如果痛快答应了,那自然一切都好说,但如果你不同意,那这后手可就是胜负手了。”

说到这里,这位仙家公子微微向前俯了俯身,自下而上欣赏着对面的韩元赋那难看的表情,表情傲然地轻笑道:“所以你看,我早说过了,聪明有时候很有用,但不是最关键的,对吧?”

与此同时,那位老神在在的何长老似乎也终于有了些笑意,朝那对夫妇微微抬手招了招,那原本还挂在二人腰间的一对小巧玉简就如同有灵智一般,自动解开了系挂的软绳,飘飘忽忽回到了老人手中,他有些眼馋地摩挲了一下,然后一翻手腕,那对玉简就飞向了韩元赋面前,漂浮在他身前一尺处,微微上下浮沉却没有掉落在地。

章锦淮得意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来吧,韩公子?这水韵剥离出来可就还不回去了,说到底还是你福缘深厚所致,我也还是那句话,‘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你觉得呢?”

——

楚元宵与姜沉渔之间的对话尚未结束,那个提着梆子铜锣出去打更的邋遢汉子就已经回来了。

这个原本打算回茅屋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出门的打更人,还没走回茅屋门口就突然面色一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东西就直接从原地消失,再现身时已经到了楚元宵的院子中,冷眼盯视了那个红衣姑娘一眼。

但只是下一刻,他就又微微摇了摇头,转头看着站在门口有些错愕的少年,冷冷问道:“今晚还有谁来过了?”

看着老猴子如此行状,内心已经开始有不祥之感的楚元宵,听见这个问话忽然就想到了某种可能,他脸色控制不住地往下一沉,声音都开始有些颤抖地道:“韩记食铺的那对夫妻。”

“呵!”侯君臣冷笑一声,抬步进了屋子,看了眼还放在桌上没有收拾掉的那两碗水,然后突然端起原本归楚元宵的那一碗直接喝了一口,咂了咂之后嘴脸色就显得更加阴沉了起来,随后原本抬手就要摔碗的动作突然又顿了顿,转过头看了眼站在门口脸色也很难看的楚元宵,就又没有摔下去,而是两步走到少年面前,把碗递到他嘴边,沉声道:“喝下去!”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心情沉入谷底的少年有些反应不过来,楚元宵低头看了眼那碗水,又抬头看了眼侯君臣,语气有些凝重又有些疑惑道:“什么意思?”

邋遢汉子被这话问得又是一声冷笑,看了眼屋门外朝西的方向,怒声道:“其实你没有动这碗水不算你不聪明,防人之心一点毛病都没有,但是你对江湖事知道的还是太少了,踏进韩家门的那云林宗来人,真正的杀招根本就不在这碗水上!你猜到这水里加了的料是对的,但其实这反而不是什么腌臜东西,它恰恰是一枚山上山下用以延年益寿、养神补气的丹药,还是个好东西,是对现在的你来说能有些续命之用的东西!虽然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但也算是聊胜于无,因为…你身上的水韵已经没有了!”

邋遢汉子侯君臣脸色阴沉得可怕,在少年那彻底阴沉下来的目光中抓起他的一只手,将那只水碗塞到了他手中,随后直接从他身边走过,一步跨出门槛,脚步不停地一边往院门口走,一边开始撸起袖子卷袖口,露出了那两截破烂袖口下的一双精壮的小臂,口中不断骂骂咧咧道:“还真是他娘的好手段,抢走了水韵不说,还要留下一颗补气丹药,这都他娘的还会嘲讽人了是吧?!好一个云林宗,好一个仙家手段,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欺负人欺负到老子罩着的人头上来了,四品宗门的老神仙很了不起吗?今天要是不打死你们这群王八蛋,就算老子白吃了这么多年的粮食!”

邋遢汉子骂骂咧咧一路往院门口走,路过那红衣姑娘时,他看了眼那少女有些尴尬歉意的表情,摇了摇头语气生硬道:“小姑娘就不用自责了,会用这种阴诡手段的都会些魔门的手段,修为境界至少还得是练气八境元婴以上的老不死!至于其他的修士,就算是武夫最高的神武三境,或者是神修最高的天神三境都没这个能耐,你也才武夫五境而已,看不出来是情理之中,也不能怪你!”

少女闻言还是有些尴尬,她本以为拦回去那一对小镇夫妇就算暂时挡住了少年的这一劫,只是没想到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些。

邋遢汉子说罢,也不再管有没有安慰到那个小姑娘,直接从她身旁错身而过,伸手就要去拉院门,口中还在继续不断骂骂咧咧,“这一个二个的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儿?老子不出手,就真以为老子是泥捏的吗?!老子今天就打死他们,管你是什么四品五品,就是圣人也拦不住,我说的!”

只是,还不等邋遢汉子一双手抓住那院门把手,那两扇略显破旧的院门就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而站在门外的,正是那个手持竹竿,看起来像是闭眼目盲的北灵观老道长。

邋遢汉子原本一脸盛怒的表情,在看到那老道人的时候,就突然变得有些僵硬,只听对面的老道士表情古怪,笑呵呵道:“侯道友何故如此盛怒?连圣人都拦不住…这是要去打死谁?”

邋遢汉子被那老道士拦住去路,又如此一问,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随后又突然抬起头梗着脖子嚷嚷道:“我说老天师啊,你们三教一家当初在这里定下的规矩到底还做不做数了?!这群王八羔子一个二个的如此欺负人,你们究竟管是不管?!”

老道士闻言微微笑了笑,拄着那根长长地竹竿跨过院门,站在门内的侯君臣顺势让开门口,他便踏进了院中,一边往屋门口走一边笑道:“所以老道这不是紧赶慢赶的,特意从无名巷那边赶过来了嘛?”

侯君臣回过头看了眼那个已经蹲在了屋门口,盯着手中那碗水开始发呆,面色有些苍白,可怜兮兮的贫寒少年,他面色就开始有些不忍,深吸一口气忍不住低声嘟囔道:“都这个时候了,您再赶过来又有什么用?这小子一身水韵都已经被人抢了个干净,毛都没剩下,实实在在已经上了断头路…”

老道士听着背后邋遢汉子的低声抱怨,无声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在缓缓路过红衣姑娘身边时朝她点了点头,随后就一步步到了屋门台阶下,站在了那少年身前。

情绪低迷如同一只夹着尾巴的落水狗一样蹲在门口台阶上的贫寒楚元宵,在那老道长到了身前时才缓缓从那碗水上移开目光,抬起头看向老道长,之前三人只简单的一连串对话,他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恍恍惚惚如同不在人间,当初崔先生说再等一等的时候,他以为会等来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好的出路,可如今…好出路没等到,断头路先踩上了,还怎么找那些藏在暗处的人讨说法?还怎么去找那金钗洲水岫湖讲一讲他们刨他祖坟的这个理?靠他可能只剩下区区十几年的寿数?

但是,当老道长到了身前时,少年还是抬起了头,看向这位他往日里很少能遇见的老人家,虽然面色很苍白,但眼神却还没有完全的沉寂下去,只是迷迷糊糊有些茫然。

目盲老道似乎没有太多的其他情绪,只是笑了笑,朝那少年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贫寒少年依旧茫然,他到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是哪里有问题,听见老道的问话就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老人并无意外,见少年不说话就又笑着问道:“云林宗的事,自会有人与他们讲道理,老道暂时就不多此一举去帮你讨说法了,今日来此,是想说老道这里有一法,虽不能帮你续上已经断了的大道之路,但勉强能保你寿数不减,可以正常活到你原本该有的岁数,但也有个条件,就是你此生恐怕都只能呆在这盐官镇中,远行至多不能超过十里地外,也就是说你以后恐怕连二十里外的凉州城都进不了,若是如此,你可愿意?”

楚元宵听完老道长的话先是怔了怔,接着又低下头想了想,等到他再抬起头时,眼神已再不复迷茫,变得倔强而坚定,只见他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拒绝道:“不愿意!”

老人见提议被拒绝也不见生气,只是微不可察点了点头,又笑着问道:“哦?有命可活,为何不愿?”

只见对面那个自幼孤苦的贫寒少年缓缓起身,看向镇东口蛰龙背山脚下的那个方向许久,随后轻轻转头看着老道士,一句不轻不重的话音缓缓出口。

“因为我有个问题,一定要好好问一问某些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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