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母亲将少年从睡梦中摇醒,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从床上抱起他走出家门,合门时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少年趴在母亲肩头,眼见渔村的光景在眼前迅速后退,小声问:“要去哪里?” 母亲拍了拍他的后背以作安慰,没有回答。 他们穿过稀疏的树林,沿蜿蜒小径上山,最后来到一座废弃的阎王庙。 阎王石像有着黑色的脸和红色的络腮胡子,面目狰狞。手持一本生死簿,凸出的灰色眼珠上蒙着一层蛛丝。 母亲在石像台座前放下他,使劲抓着他的手臂:“躲好了,无论谁来喊你,都不能出去,不能被任何人找到。” 少年从未见过母亲这副表情,怯道:“也不能被娘找到吗?” 母亲愣了愣,用力点头:“也不能被娘找到,可以做到吗?” 他僵硬地点头应和。 母亲将手中提着的包袱塞进他手中:“饿了记得吃,记住太阳第二次升起前,千万不能回村里去。” 他将包袱解开,里面是两块米饼。 母亲忽地伸手,将他搂进怀里,低声泣道:“答应娘,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长大。” 说完沉默着抱了他很久,很久后又果断放开,头也不回地迈出阎王庙。 少年蜷在落满灰尘的蒲团上,就着一簇羸弱烛火,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日头偏过破庙正门,将大把光芒胡乱倾洒。 他从蒲团上坐起,打开包袱,拿出母亲留下的米饼。那米饼被放了一夜,干巴巴的,有些难嚼。 他边小口嚼米饼,边回头去看那个凶狠相的阎王石像,许是与其共处了一夜,又许是天明壮人胆,高大的石像看起来不再那么可怖。 他问:“你一人在这里,会害怕吗?” 石像沉默不语,唯有眼珠上蒙着的一张细密蛛网,随微弱的穿堂风轻颤。 他艰难地咽下米饼,又问:“你看得清吗?” 破庙内一片寂静,少年起身攀上台座,站到了石像的膝盖上,伸手为它撩开了眼前蛛丝,小心吹了吹。 那眼珠上灰色一片,并未点有瞳仁。 庙外远远传来喊声,从飘渺断续,到分明地听清内容。 “溯呐!”他们高呼着,心急如焚。 少年跳下石像,抱起地上的包袱,爬进了台座下方的间隔里。 从台座的缝隙间,他看见邻家大哥火急火燎地走进来,手中的木棍在庙内柱上、台座上敲打出沉闷的声音。 忽地,邻家大哥停住脚步,似是留意到了石像台座下方的间隔,快步向他走来,最后在台座前蹲下。 透过缝隙,少年看见邻家大哥正盯着他,目光如一对钩子,他捂住嘴,惊出一身冷汗。 他知道,他被找到了。 片刻后,邻家大哥将手指比在唇边,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起身,毫不犹豫地离开阎王庙,回到了庙外高喊的人群里。 “溯呐!你在哪?” 喊声逐渐远去,然后彻底消失。 黄昏时分,少年从狭小的台座间隔爬出,抱起膝盖坐回蒲团上,眼见日光逐渐黯淡下去,他擦干脸边的泪痕,攥着包米饼的碎花布倒在蒲团上,紧紧闭起眼睛。 第三日清晨,沿荒草覆没的小径找回村里时,暖阳正当空。空中盘旋的乌鸦群叫得欢快,村中却静悄悄的。 往村里走十几步,看见了第一个人影,横趴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走近些,发现是昨天寻他的邻家大哥,脖子上有一圈红色的痕迹,地上流着一片暗红色液体。 少年蹲下身,伸手推了推他。 这一推,却叫他的头颅从脖子上滚落,于地面翻了两圈,落至篱笆下。 少年站起身,踮脚朝篱笆内看去,见院子里躺着几个人,满地都是暗红色。空中落下一只乌鸦,贪婪地啄起了一位大娘的眼珠。 再回头往村子深处望去,路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若这些人还能站起来,那今日的渔村定能称得上热闹。 恐惧如蚁群,密密麻麻地侵占着心间每一寸空隙,他麻木地越过那些歪歪倒倒的人,回到家中。 “爹!娘!阿清!” 他一遍遍喊,在外堂寻,在内室寻,在院中寻,柴房寻。 家中空无一人,只有几日前村长送来的白鹅,四处乱飞,嘶哑地“嘎嘎”直叫。 少年走出家门,沿沙路延伸的方向走。 <

> 其实他是知道的,海边有一座青铜鼎,每年霜降日,都会有一个孩子被放入其中。 他知道今年是他了,他也隐隐约约能明白,所谓的送给海妖,便是死了。 不然母亲不会那么伤心,父亲不会那么愤怒。 青铜鼎前有更多猩红色和伏倒的人,潮水的咸味中增添了浓烈的腥臭味。 父亲在人群中低垂头颅,安静跪着,胸前被一柄鱼矛刺穿。 “爹?”他走到父亲身边蹲下身,小心唤,却不敢伸手去推,生怕他的头和邻家大哥一样掉下来。 可父亲没有理他。 回头时,看见母亲倒在人群最前方的台阶上,一手伸向高台上放置的青铜鼎。 少年慌乱叫了一声“娘亲”,跑上前想要抱起她,却如何也不能将她翻动,只将双手沾得一片暗红粘腻。 他跪在地上哭了许久,哭到力竭,才猛然反应过来,看向母亲生前拼命伸手想要去触碰的青铜鼎,几乎喘不上气。 摇摇晃晃起身上前,扒住鼎的边缘向内看去,辨不清原形的残骸浸泡在鲜红色的水里。 水里一件银色的物件刺痛了眼睛,是一只长命锁,他伸手将它从鼎中捞起,铃铛因被浸泡过,没能再发出声音。 他从石阶上摔落,倒在地上止不住地呕吐。 迷离间,见远处海面上站着一个穿黑色宽袖大袍的身影,手持一柄金色的锡杖,脖子上带着巨大的金色项圈,挂着数不清的金色小铃铛,移动时叮铃铃作响。 那便是村民口中的海妖。 海妖闪了几步,便闪至眼前,一脚将他踹落高台,又迅速移到他身边,俯身跪在他身上。 脑中空白一片,只剩下耳边杂乱的铃铛声。 末了,海妖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凝视他的瞳仁像一片湛蓝的海水:“现在你该知道了,孩子,逃避自己的宿命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下意识去扒那只掐住他的手,眼中无法控制地涌出泪来。 “不哭孩子,不哭,我不杀你。”海妖松开手,动作轻柔地替他抹去脸边的泪水,“一定要如你娘所言,好好活下去,好好长大。” 少年望着无云的青天,耀眼的日轮,忽地心中一片死寂,双手无力地垂在身边,泪水一刻不停地从眼角淌向沙地。 海妖撑着锡杖站起,高大的身影遮去头顶的日光:“好好记住,他们皆因你而死。” 黑袍消失于眼前,耳边是海浪拍岸声、乌鸦嘶鸣声,以及逐渐远去的铃铛声。 不知过了多久,村里来了个要饭的,看着年过半百,拄根结实的木棍,走路一瘸一拐。 他颇为兴奋地翻过那些村民的尸体,在衣间细细摸索。若摸出些个碎银子首饰之类的,便开怀地笑两声,若什么都摸不出来,便起身悻悻骂一句:“哎,穷鬼。” 他一路翻至海边,收获颇丰,两臂上挂了好几条银饰玉镯。 海边尸体更多,他贪婪地翻找,一具也不愿放过。 过了一会翻出小块碎金子,放嘴里咬一下,没大毛病,于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咧着缺了牙的嘴对那具尸体夸赞:“不错,富鬼。” 他继续向前翻找,远远见一少年手里攥着个银色物件,跛着脚走过去,确定是把长命锁。他傻乐一声,蹲下去掰少年的手指头,没成想却怎么也掰不动。 “欸,咋这么大力气?”要饭的疑惑着抬眼,见少年半睁眼睛,如一滩死水望向天空。 他吓得跌坐在地,半晌后起身探了探少年的鼻息,咂了下嘴:“瘪犊子装死作甚?” 接着就要把少年从沙滩上拉起,却不想他跟块顽石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要饭的有些恼火,站起身双手塞进少年胳膊下,强行把他抱了起来,迫使他站在地上,然后拍了拍他身上的沙子:“知道这村里咋回事不?” 少年出神地望着地面,一言不发。 要饭的伸手推了两下他额前的乱糟糟的头发,啧啧叹气:“长挺俊,可惜是个哑的,卖不上价。” 说完,生拉硬拽地将他带离了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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