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仪华出手伤萧啟侍卫的那一日是冬至。
早起她便让清容在房中替她应付一大早在门外纠缠的少年。清容哈欠连天,歪头看她换上一身素色直裰袍,整理好装束,笑嘻嘻揶揄说:“好个俊俏小郎君……”
下一刻俊俏小郎君便从支摘窗中飞身出去了。
天气冷得厉害,街上没几个人影,沈仪华慢悠悠转过两条街,走进一家才开门的酒肆。
店家满脸堆笑一面命令小二将灶台烧热,一面热情招呼:“哟,小郎君,这么早就来打酒喝啊。”
沈仪华拿出两块银锞子扔在桌上,冷冷吐出几个字:“要归化来的箬下酒。”
“啊?”店家略一愣,旋即喜笑颜开奉承道:“好,好,小郎君好品味,这以前可是宫廷宴饮上的贡酒,那东宫……圣人和那些贵人老爷们都喝这个,不过现在满长安城也就我这里有了。”
他连忙收了银子,朝着被蒸腾起的白色水汽笼罩其中的小二亮嗓吩咐一句:“阿六,给这位小郎君烫两壶上好的箬下酒。”
“不必,要冷的。”沈仪华声音清冷。
店家又是一愣,殷勤劝道:“今儿可不是什么好天儿,冷天喝冷酒伤身呐,郎君。”
“死人伤不了身。”
“哦,哦。”店家好似这才注意到她一身素衣的打扮,收了笑,讪笑道:“小郎君,对不住,小人多话了,这就去给您拿酒。”
沈仪华拎着两壶酒离开。
店小二眼瞅着人走远了才凑上来:“阿耶,这人好生奇怪,您不是说这箬下酒是当初那位殿下……这人怎么知道咱们这儿有?”
店家望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身影喃喃说:“八成是故人吧。”
***
沈仪华觉得自己翻墙的本事又精进了,这点坍塌的墙头根本拦不住她,她毫不费力便纵身跃上了墙角那棵光秃秃的桃树,酒壶在手中稳稳当当,一声响都没磕出来。
起风了。
朔风袭面,沈仪华恍惚间好似又看到那道清隽的身影。他就站在树下,温润含笑问:“这是谁家的野猴子哭成这样?怎么挂在树上下不来了?”
五岁的她啜泣着认认真真纠正:“不是野猴子,我是沈家的明珠儿。”
那人又笑了,“那明珠儿怎么挂在树上了?”
“我打翻了阿耶的药材,他要罚我,我就跑出来了。可是以前每次都会被他抓回去受罚,所以我便想着躲在树上让他不要找到……”
“哦,这样啊。那要下来吗?”
“要!”她重重点头,但往下看了一眼之后又直摇头,“太高了,我害怕,你能接住我吗?”
“能是能,但是……”他故意顿住话逗她,等她急得又要哭起来的时候才说:“好,你跳,跳下来我接住你。”
“那你一定接住啊,可不能摔着我。回头我必重重地谢你,我拿阿耶最好的箬下酒给你喝。”
你接住我啊。
她闭上眼睛从树上跳了下去。
沈仪华在园子中直待到傍晚,暮色给院中的树影描上一层淡青色的边痕,她抱膝蹲着,将最后一把纸钱扔进火盆中,看着它渐渐尽,熄灭,随后站起身,缓步走了出去。
从这座荒弃府宅的后园出去,穿过一道窄巷子,刚拐过巷子尽头的那家药材铺子,沈仪华便从人群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叫石复,在太医院任职,以前曾几次登门说要找阿耶求教修撰一本药学典籍,沈仪华隔着屏风见过他,后来为阿耶定罪的那张方子也是他呈上去的。
沈仪华看着他同身边小厮说了句什么,随后那小厮小跑着进了药材店,她几步走近,刚要抽出腰间的匕首,石复却看见了什么,大步往前迎了上去,行礼道:“小臣给魏王殿下请安。”
迎面一辆抹金凤头的辂车,左右各一对骑士簇拥着,最前面是位着墨色氅衣带着兜帽的男子,歪歪斜斜骑在马背上。
眼见着车马被和被前面的人行礼拦住了路,他也不拉缰,任由□□坐骑慢悠悠往前走着,一面懒洋洋道:“哦,这不是石大人吗?怎么,今儿太医院不当值?”
石复退到旁边让出路来,跟边抬脚跟上,边拱手笑答:“刚下值,在附近看点药材。魏王殿下这是散了宴饮从宫里出来吧,大冷的天怎么不乘车?”
“酒喝多了,散散。”
马上的人一笑,唇角勾起,笑得痞气十足,他直言不讳道:“晚上还邀了人来府上喝酒,既然石大人不当值,赏个脸,到本王府上喝两杯去?”
“石某深谢王爷盛邀,只是圣人命小臣等人重修药典,小臣回去了还得翻翻去。”
沈仪华的银针是伴着萧啟那句:“今日冬至,石大人还如此克己奉公,实叫人佩服!”射出去的,随后她便转身混迹在人群中淡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