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冬。 晨光熹微,落雪弥漫。雾霭笼罩下的五柳巷一片静谧祥和。 “云轻的病还没好呢?要不要换个大夫给瞧瞧?” 接着,是一道年迈老妪的声音:“还没呢。” “大夫说啊,这越是平日里看着康健的人啊,一病起来,反而越是来势汹汹。” “云轻这病啊,主要还是心里不痛快。” 穆云轻迷迷糊糊睁开眼,哪怕头痛欲裂,她也确定自己不会听错,那是钱婆婆的声音。 可是…… 钱婆婆不是已经过世了吗? 五年前,云州城破,她从外面匆匆赶回家,却到底没来得及,钱婆婆已经死在了抢先一步入城的狄族人手中。 她反复确认,不敢相信,可却是确确实实地没了鼻息。 可如今,她又怎会听到钱婆婆的声音? 木门在此时“咯吱”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形略有些佝偻的老妇人缓缓走了进来。 穆云轻怔怔地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眼眶倏地便是一红。 自从十五岁那年,父亲进山打猎再没能回来,她便一直与隔壁的钱婆婆相依为命。 事实上,哪怕是父亲还在世的前十五年里,穆父一个大男人在生活上难免粗心,穆云轻很多时候也都是仰仗钱婆婆的照拂。 虽无祖孙之名,却有祖孙之实。 “钱婆婆……” 穆云轻张口,可出口的声音却是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粗粝而沙哑。 钱婆婆却听到了,步子稍快了些走至床边:“云轻,醒了?” 穆云轻艰难点头,目光却是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老人,片刻都舍不得移开。 是做梦么? 她在梦里,见到了钱婆婆吗? “没事的啊”,钱婆婆的声音一如记忆中的慈和,带着明显的安抚,“先把这药喝了,其他的啊,等你病好了再说。” 穆云轻怔怔地听着,目光下意识看向四周,待看清屋中熟悉的陈设摆放,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里……是她在云州城的家,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 她在梦里,回到了云州故园吗? 看出穆云轻明显的心不在焉,钱婆婆想到什么,微叹了口气,她将药碗放下,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开口劝道: “云轻,你阿爹武艺那样好,多日不归,许只是因为什么耽误了。” “你先别想太多,先把病养好,别留下什么病根。” 穆云轻愣愣地听着耳畔钱婆婆的劝慰,随后,她猛然想起什么,问道:“婆婆,今年是哪一年?” 钱婆婆闻言不由一顿,随即笑道:“这是病糊涂了不成?是天成二十一年啊。” 钱婆婆还在说着什么,可穆云轻已经听不到了,天成二十一年。 竟然是天成二十一年! 天成二十一年这一年的冬天,发生了太多的事。 先是她刚及笄不久,阿爹进山打猎,却迟迟未归。她不放心,进了山里去找,却始终没能找到阿爹的身影。 再然后,便是狄族二十万铁骑压境,仗从冬初打到了春末,那个冬日,整个燕北都弥漫着压抑紧张的氛围…… 穆云轻怔怔地出神,肩膀却在此时倏地一沉,是钱婆婆替她披上了一件厚厚的袄子。 许是担心这个时候留她一个人在屋她会胡思乱想,钱婆婆笑着道: “也别总闷在屋子里了,到院子里见见风。” 小院安静,钱婆婆专心地涤洗着衣物,穆云轻却无法自控地一直在走神。 她居然……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那些惨痛的过往都还未发生的时候! 燕北之地,还是她的家乡! “汾阳王世子朝五柳巷这边来了!”小巷中,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 穆云轻闻言,倏地站起了身。 她记得,是这个冬日,年轻的将军来到云州,且正好经过了她家门口的小巷。 只是,这个冬天发生了太多事,她那时又正是刚刚面对父亲失踪了的事实,浑浑噩噩,连带记忆也有些混乱。 竟没想到就是今日。 穆云轻抬步,快步走出了自家院门。 大概是出来得有些早了,穆云轻遥望记忆中年轻将军来时的方向,街道空旷旷的,并不见那个身影。 钱婆婆亦放下了手中活计,走到院门口。

小巷中街坊邻居消息互通,很快便有不少人出了自家院门,并不算宽阔的小巷上一时聚集了不少人。 正在此时,远处一道白色的身影踏马而来,白色战袍在风中翩然飞扬,他的动作很快,近乎是眨眼便到了近前。 似乎是注意到了巷中聚堆的老百姓,他勒紧马的缰绳,“吁”了一声,他胯下的战马便听话地陡然停了下来。 穆云轻也在此时再一次看清了他的面庞。 年轻的将军白马银盔,端坐在马背之上,他的五官极其俊美,眉却若刀削,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扬,端的是风姿出众,气质斐然。 这便是汾阳王世子,裴言川。 他活着的每一日,燕北都固若金汤,燕云关内不曾放进哪怕一个狄族人。 可是后来,他却死了…… 一个老者在此时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问道:“世子,这一次,燕云关能守住吗?” 狄族二十万铁骑直逼燕云关,敌军数量之多,让人不寒而栗。 小巷内一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灼灼,看向马背上的将军,眼中尽是崇敬与信赖。 仿佛,只要他开口,说一句“守得住”,那他们,便再无需“杞人忧天”,做这些无谓的忧虑。 穆云轻听至此,眼睫微颤,目光同样看向马背上白袍的男子,果然便听到年轻的将军说出了如她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话:“只要本将军在一日,便绝不会让狄族的铁骑踏入燕云关半步。” 白色的身影绝尘而去,小巷中的讨论却未止。 年轻一些的:“想不到汾阳王世子竟是生得这般俊美。” 年长一些的:“好在,还有汾阳王世子啊。” 穆云轻陡然松开捏着门框的手,眼眶却是倏地一红,喉头亦是发哽。 这一年的燕北确实是守住了,可是三年后,汾阳王世子战死,不过三个月,整个燕云十六州便都成了狄族的囊中之物。 想到那时燕云十六州上下的惨状,穆云轻只觉眼前街头巷尾的热闹与安平美好得甚至不似人间。 “哎,你这孩子……” 穆云轻听到钱婆婆的声音怔怔回神,顺着钱婆婆的视线,看向方才自己握住的门框,那里,出现了一道极其鲜明的裂痕。 穆云轻沉默了片刻。 “婆婆……”,再开口时,时隔五年原本已是麻木的心竟是难得的有了些其他的情绪,她看向钱婆婆,讪讪地开口:“我不是故意的……” 她天生神力这件事,瞒得过清远侯府上下,却绝对瞒不过自幼看着她长大的钱婆婆。 许是回到故地,难得放松,竟是一时没控制住力道,犯了只有她在幼时才会犯下的错。 穆云轻静静地走回屋内,神情依然恍惚。 如果,如果她什么都不做,还和之前一样,和钱婆婆一起,过着自己的日子。那么,是不是三年以后,还是会发生一样的事? 汾阳王世子战死,燕云十六州尽失,她随着难民一起逃往东都? 可是那样,她重来一次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她不想年轻英勇的将军早早战死、英年早逝,不想燕云十六州落到狄族人的手里,更不想再奔走千里远离故园。 在清远侯府的日子再安逸,再吃穿不愁,可却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可是,要想改变这一切,她要如何做呢? 对于汾阳王世子那样的人来说,她眼下不过是最最普通的平民百姓。 因为上一世的记忆,她知道接下来发生的许多事。 她知道那个白袍的将军会在明年年初负伤难起,更知道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发生的许多事,也知道,那个让她曾经惊鸿一见的少年将军马革裹尸的那场大战。 穆云轻抿了抿唇,以她现在这样的身份,去和汾阳王世子,或者军中的人说这些,他们大概会觉得她是个疯子吧。 说不定还会治她个扰乱军心的罪名。 穆云轻手指轻敲桌面,脑子里却渐渐冒出了一个很是荒唐的念头。 可仔细想想,好像又没那么荒唐。 穆云轻伸出手,不过是微使了些力,瓷碗便碎成了两半。 这样的本事,像前世那样,一直隐藏着,生怕被人发现,从而被当成个怪物,也许……反而是错的。 - 与此同时,东都,清远侯府。 “侯爷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今早醒来便说要去燕北。那等的蛮荒之地,岂是我们侯

爷去的?” 房内,赵煜安手中摩挲着刚命人从房中取出的一个白玉碗,看向站在下首的赵平,神情淡漠:“你现在就去燕北,在燕云十六州,打听一个姓云的姑娘。” “哦不。” 赵煜安话音一转:“打听所有名字里有‘云’这个字的姑娘。” “她的右眼角下有一枚朱砂红痣。” “你先去,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就亲自过去。” 赵平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家侯爷怎地一觉醒来便要去燕北了,还要找什么姑娘。 可他自小便跟着赵煜安,闻言,也只是躬身应了声:“是。” 待赵平走出房,赵煜安的眼睛微微眯起。 上一世,他在朝中的分量可谓举重若轻,因他和谈有功,便是当朝天子亦是格外地器重于他。 后来,他更是扳倒了当朝国舅,自己大权独揽。 幼时求而不得的表妹后来亦是如他所想,成为了他的枕边之人,对他小意讨好。 生平唯一憾事,便是本不过是当作表妹替身的平民女云儿,被母亲自作主张地给毒害了。 也直到那时,他才知,原来,五载相处,他对她,亦是动了情的。 既然有机会重来,那么,他当然不会将她让与旁人。 且要更早地将她接进他的府中。 她依然会是他的云夫人,也只能,是他的云夫人。 这一世,只要她依然像上一世那样安分守己,他会对她好些。 赵煜安低垂下头,小心地轻抚着手中的白玉碗。 那会儿,她该是有多疼,才会连握在手中的白玉碗都拿不稳,将它摔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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