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驰而回,到得胜糕铺子门前接了小豌豆,弃马登车,再从东市出发绕行半个皇城抵达棠氏所在的居德坊,已是日影西斜,晚食用的早的人家已经升起了炊烟。 北海荔氏和北海棠氏比邻而居,棠氏的正门比荔氏还要古拙气派两分。 荔水遥的马车却径直绕过正门与侧门,去了和荔氏角门错对着的棠氏角门。 这两处角门,是荔水遥从幼时至出嫁前都能自由来去的门。 彼时,荔氏角门前坐着个老仆妇,正用红黑两色丝线打络子;棠氏角门前守着一个老门房,正坐在长凳子上打盹,裹着圆头黑巾子。 马车在棠氏门前停驻,服媚先一步下车,略显激动,上前去就叫道:“赵伯,我们回来了,九郎君可在家吗?” 赵伯睁开眼,先是看到了服媚,然后就看向从马车上下来的荔水遥,顿时站起来,面上惊疑不定,慌忙道:“四娘子稍等,老奴进去禀报。” 话落,他腿脚利索的闪身进门,反手把门关的紧紧的。 服媚心堵,怨念丛生,“以前可从没吃过这等闭门羹,从来都是想进便进的。” 兰苕懒得理她,跟在荔水遥身后侍立。 荔氏门前那老仆妇哪有不认得自家四娘子的,顿时也往里头禀报去了。 荔水遥平复情绪,暂将太上观的事情搁置,想着待会儿见到大萧氏要怎么说。 约莫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大萧氏倚重的赵妈妈才姗姗来迟,陪着笑将荔水遥主仆领去了大萧氏专用来待客的小花厅。 小花厅上家具摆设布置素雅,堂下设了一张黑檀螺钿古榻,古榻两边安放了两张海棠花式黑檀螺钿高几,几上摆了两盆杜鹃。 彼时,一个长相端庄明艳,雅致卓然的贵妇人正坐在主位上,穿一身花卉瑞狮纹丹碧色大袖披衫,斜倚凭几,神色晦暗难明。 “四娘子进院门了。” 在门外听差的侍女微微扬声禀报。 大萧氏听着,坐直腰身,张目远望,待得瞧见荔水遥莲步款款走到她跟前,望着她这副艳容盛装的打扮,微微泛红的眼刹那就清明起来。 “大姨母。”荔水遥福身行礼,一语落,眼睛便红了,四下逡巡。 大萧氏不喜,语气便冷淡,“你是新婚之妇,怎么就往亲戚家串门来了,你阿家竟也不管?” 荔水遥仿佛被刺伤了,脸面挂不住,兀自在大萧氏手边坐下,低头啜泣。 大萧氏瞧她这副样子就厌烦,“今日来若只是来看望我的,看也看过了,我身子安康,更想过几天安静日子,天色不早了就快回去吧,切记,你已是他人妇,要守妇道。” 荔水遥含泪望着大萧氏,“大姨母放心,我今日来此,是想求大姨母劝劝我阿娘,让她把三姐叫回家去吧,三姐那人言行举止您也是知道的,没得让我婆家人瞧不起。” 大萧氏警惕起来,忙问道:“听你说话的意思,红枝在镇国公府?你才新婚,她去搅和什么?” 荔水遥拿帕子抹去眼泪,重整心绪,坐直身子把荔红枝住进镇国公府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大萧氏切齿生怒,抓着荔水遥的手猛地把她的袖子撩了上去,赫然便见白嫩的手腕上有一圈青紫残痕。 荔水遥瑟缩,慌忙把手抽了回去,“无事,已经快好了,也不疼。我就想着,求大姨母劝劝阿娘,让她改了主意吧。阿家还问到我脸上来,竟怀疑阿娘不是我亲娘,我心里生气极了,阿娘都是为了我好,阿娘知道我不喜那个武夫,才想到让三姐为我分担的法子来,法子虽轻浮了些,但终究是为了我好。” 大萧氏脸色微僵,只觉嗓子眼里被塞了一口恶气,咽不下吐不出。 “大姨母,你怎么不说话了?身子哪里不舒服吗?” 大萧氏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道:“遥儿,现如今你也嫁人为妇了,是时候该知道一些家道的艰难。大姨母知道你孝顺,但你阿娘这个人喜奢华好享乐,当年荔氏祖宅遭遇连日暴雨,多处塌陷,急需修缮,我让她典卖头面首饰她说自己的头面首饰不值什么钱,杯水车薪罢了,我又说那就典卖祖上传下来的古董珍玩,她告诉我说,你阿耶不肯,但为了维持体面,祖宅是一定要修缮的,适时有个大豪商想聘娶名门望族之女为妻,她就趁势索要了巨额聘礼把你三姐嫁了出去。” “此事,后来我才知道。”荔水遥低下头,轻声道。 这时侍立一旁的赵妈妈忙忙的插话,“四娘子,您瞧瞧这两个花几上少了什么?” 荔水遥左右看看,只瞧见两盆杜鹃,忽的问道:“我记得这上面常年摆着一对宝石盆景,是大姨母的陪嫁,一直都是大姨母的珍爱之物
,怎么拿下来换了两盆杜鹃,大姨母厌了不成?” 赵妈妈就叹气,道:“您得皇帝陛下赐婚,嫁的是镇国公,您母亲就过来说,她那里精穷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压箱底陪嫁,我们大娘子心疼您就把珍爱了十多年的这对宝石盆景给了出去,四娘子,这对宝石盆景现下里可在您的嫁妆里吗?” 荔水遥微微张嘴,摇了摇头,“没有。” 想了想又露出些许不满来,“阿娘还昧下了我的聘礼。” 大萧氏一听顿时捂住了心口,大喘了好几口气才强行把剧烈起伏的情绪压了下来。 她眼神复杂之极的死盯着荔水遥,“这些年我被你阿娘哄骗去了不少东西,我只当是都给你做了陪嫁!” 荔水遥愕然,“可是大姨母,我手里没有你的嫁妆啊。” “没有可是!”大萧氏厌恶的吼了一嗓子。 荔水遥突然被吼,吓白了小脸。 “蠢货!她把荔红枝塞给你,让荔红枝勾引镇国公,不过是良心有愧,想给荔红枝找个依靠罢了,你却还以为她是为了你好!” “她是我亲娘啊,亲娘不会害我的。”荔水遥垂下头,小声反驳。 大萧氏被气的头晕眼花,再也不想见她,“我这里不留客了。” 荔水遥微微有些着急,“大姨母,你可别忘了我的事儿。只因鲁王还住在镇国公府,我怕三姐荤素不忌把鲁王冒犯了。” “鲁王?”大萧氏头不晕了,眼也清明了,回转过来,温声问道:“我听闻鲁王一直称镇国公为兄长,二人情谊深厚,可有此事?” “有的。”荔水遥点头,“那武夫还专门在外院给他留了一个致远斋,时常留宿,这回我问他鲁王怎么又来了,又要住几日,那武夫说什么,两边都想嫁贵女给他,他哪边的贵女也不想娶,早知如此,曲江宴时就随便点一个求赐婚了。我又问他,哪两边?那武夫说,太子秦王,他还训斥我,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荔水遥轻哼了一声。 大萧氏的心思顿时活泛起来,脸上有了一点笑模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想让大姨母劝服你阿娘改主意,把红枝从你府上叫回去,可对?” 荔水遥连忙点头,又悄声把荔红枝昨夜做的事情和大萧氏说了一遍,羞愧道:“三姐自从守寡后归家,整个人就变了许多,关起门来她如何放浪形骸都由她,传到外头去,荔氏女名声有损,您和阿娘是亲姐妹,十娘怕也会受一点连累。” “你思虑的正是。”大萧氏听到此处方正视起来,又道:“我听闻鲁王长相俊美,心性敦厚,虽已年至二十四,仍旧是少年心性,只痴迷武学,喜好刀剑,你在府上和他说过话没有,这些传闻有几分真?” 荔水遥便笑道:“大姨母是特意打听过了吧,为了十娘?” 大萧氏笑了笑,满面忧愁,“不是为了她还能是谁,自小便和你比这比那的,如今你嫁了镇国公,她便看不上我为她寻摸的那些了。” “却是我的错了。”荔水遥赌气道:“不如我把十娘也接到我那里去,反正鲁王每日里都会去后花园帮着阿翁犁地,大姨母若看得上鲁王为佳婿,我少不得委屈自己吹吹枕头风,让那武夫帮衬着促成一段金玉良缘。” 大萧氏正要说她小气多心,闻听此话还真考虑起来。 荔水遥冷笑,“我回去就装病,大姨母让十娘来探病就是。” 大萧氏终究是要脸的,脸色顿时就不大好。 不知不觉,外头天色上了黑影,侍女们陆续进来掌灯。 便有个仆妇疾步走来回禀,“大娘子,镇国公一人横刀立马出现在正门外,声称让我们把他夫人交出去,否则他就要杀进来。” 大萧氏连忙起身,催着荔水遥出去安抚。 荔水遥拉着她的手不愿意走,哭道:“阿娘不管我是否在他身边受虐待,大姨母也不心疼我吗?以往的疼爱都是假的吗?” 大萧氏呵斥,“别说胡话,快回家去吧,改日我让十娘去探你的病。” 说着话就把荔水遥的手拽开,急急把她推了出去。 荔水遥在门外徘徊,泪水涟涟,“我想见……” 大萧氏压着声儿厉声打断,“你不想见!那杀人如麻的屠夫谁扛得住,你想让他为你在这里杀人见血不成?” 荔水遥这才一步三回头,被侍女们簇拥着向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