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三年前发生了那些事情之后,连山的人很少会往鬼村那边去。 人人都说这里的地界留着一个冤魂,夜夜盘旋在这里等着索命。 可此刻看着眼前一片荒芜的连山脚下,陈平安的心里竟然不似先前那样生出惧意。 反倒有种奇怪的平静。 他手脚俱被捆着,此刻跪坐在地上,身边只站了一位岑鸢。 “三年前的那位章行舟,你还记得吗?” 男人忽然开口,他的声音淡淡的,顺着冷风落入陈平安的耳里。 他闻言一惊,陡然扭过头去看,却只能瞧见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旁的什么都看不见。 “既然记得三年前的章行舟,那也应当记得经由你手验过的那具尸体,”岑鸢扭过头,看着陈平安,“李大保的儿子还记得吗?” 陈平安听见这话后,不知为何双唇竟颤抖起来。 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年过半百已有些浑浊的眼睛却倏然变得通红。 “我看过三年前李大保儿子验尸的卷宗,按理来说你写过的验尸纸应当字斟句酌,不得有半分差错,因为它要作为呈堂供证被衙门采信,可是陈平安,”岑鸢扭过头,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三年前,被大理寺少卿送上御案的那张验尸纸上,所写的仵作名字,是陈平安这三个字吗?” 话音落下,陈平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起来。 面上皱纹此时刻在那张脸上,竟有些说不出的可怖。 “你还记得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吗?”岑鸢弯下腰凑近他的眼睛,眼里的神色一瞬间风起云涌。 他仿佛要将口中的齿咬碎,声音从喉间一字一句慢慢挤了出来,“年、世、虎。” 三年前,宋观平扶了张昭成的棺椁回京,还将章行舟案的证据一并带了回来。 带回来的那些证言证词皆被摁了手印,就算他与程乾再怎么不相信,也只能作罢。 再加上那时的程乾在朝中的根基尚且不稳,迫于朝臣的压力,才将此事草草了结,又下旨停了新政。 可张昭成那张带血的密信,始终是他们二人心里深深的一根刺。 因为他们知道,压在章行舟身上的那一桩桩罪名,大约就是从那封匿名呈上来的奏折开始的。 所以就算是案子结了,程乾也还是派人暗中前往连山,从这些事情的开始,也就是李大保儿子的死开始查起。 可无论他们怎么查,都找不到那位名叫“年世虎”的仵作。 因为呈上御案的供证都不得作假,所以最开始二人丝毫未往假名姓上想。 他们都以为是手下人的失误,后来又接二连三派了人马去查,可次次送回来的消息都是查无此人。 直到此时此刻,岑鸢才意识到了,这张纸上写着的东西兴许都是假的。 查不到“年世虎”,他们又从李大保入手,想将那夜发生的事情重新翻出来,重新再查。 可派去的人却发现,从宋观平回京后,李大保一家人连同其他八十二户迁地的人家,竟在五日之内全部拖家带口的离开了连山。 而后便全部失去了踪迹。 至此,岑鸢与程乾两人这才终于确定,章行舟的案子,就是一桩彻头彻尾的阴谋陷害—— 那位幕后之人先用李大保儿子的死,捅到了程乾面前。他实实在在拿捏了程乾迫切实行新政的心思,促使他派了大理寺少卿宋观平前往连山查清此案。 待宋观平到了连山,他又派人将刻着官章的几箱银子埋在了李大保新迁的那处院里,只等宋观平查到了私藏的官银,自然会将目光放在太守章行舟身上。 而这个时候,那八十三户人家的证词就是证明章行舟到底有没有私吞拨款的最重要证据。 宋观平自然也想到了这些,所以他立刻将人带到衙门,一个一个审问。 于是八十三户几乎一模一样的证词,就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章行舟身上,将那一身清白彻底敲碎,也将他彻底钉死在私吞款项的罪名之下。 而他们派去的张昭成,大抵就是查到了这些事情,查到了这位幕后之人就是朝中之人,甚至还查到了此人藏有谋逆之心,所以才被灭了口。 而这一切的阴谋诡计,都只为了一个章行舟。 想清楚这一切之后,程乾将所有派去连山的人都叫了回来。 因为他知道,既然这位幕后之人能布如此大一张网,那连山必定在他的掌控之下,所以“年世虎”也好,李大保也好,想必是一丝一毫都查不出来。 后

来岑鸢在程乾的授意下,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彻查朝中叛臣一事上,这一查,就查了到了那封匿名的奏折,竟然是张昭成所写。 再往后查,却再也查不出什么了。 张昭成已然身死,妻章卿云则下落无踪。 “我不知道”陈平安好似被岑鸢面上越来越沉的神色有些吓到,他白着脸,抖着嘴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不知道”。 岑鸢压着眉,垂眸看着眼前仿佛丢了魂似的陈平安,口中却继续说着叫他更加失魂落魄的话。 “陈平安,你可知三年前我派了多少个人来连山找那位名叫‘年世虎’的仵作?” “你可知章行舟在狱中受了多少惨绝人寰的刑法,至死的时候都死撑着没有画押?” “你又可知,三年前死在连山的那位大理寺丞,是如何的清白正直,经由他手的每一桩案子,从未出现过冤假错案的情况。” 岑鸢每说一句,陈平安的身体便多抖上一分,直至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抖如糠筛。 “所以你是不是也觉得,李大保儿子的死就应该被推到章行舟的身上?” “或者说你也认为,三年前的那些事情,都是因为章行舟执意要将那八十三户搬到西边所造成的。” “我没有这样觉得。”陈平安忽地出声,他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岑鸢。直到他看了好半晌,才哑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这样觉得。” “那你当年为何要伪造那张验尸纸!” 岑鸢声音陡然凌厉起来,他眼睛死死盯着一直嚅嗫着说不出话来的陈平安,突然伸出手朝东边一指,“写着李大保儿子死因的验尸纸,从三年前至今,呈在御案上的都只有一句话。” “——便是后脑淤血,身上其他各处再无异常。” “可是陈平安你告诉我,那具尸体身上真的再无异常吗?” 原本他与程乾都以为‘年世虎’是那幕后之人随意捏造的一个名字,可直到昨日看到钟毓悄悄塞给自己的字条上写着的东西后,岑鸢脑中忽然就浮现出一个猜测—— 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确有仵作验尸,只是由于幕后之人的威胁,他才伪造了一份验尸纸,又伪造了一个假名姓。 既然一切都是假的,那他与程乾派出去的人当然找不到那位验过尸仵作了。 昨日吩咐岑一岑二再寻仵作的时候,他忽然记起当年李大保儿子死后必然报过官。想到报官后衙门必然回派当值的仵作去验尸,再加上钟毓特意写的那张纸条,他才会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要他们去寻建兴二年十一月衙门当值的仵作。 直到第二日岑一岑二拎着人进门,也着实是他没想到的。 那时的他虽只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五花大绑的小老头便移开了眼,可无人知他心底陡然升起的疑问。 他丝毫不相信三年前程乾派出去的人没有查过衙门轮值的仵作,可为何那时的他们没有查到过陈平安? “三年前,李大保的儿子死的那夜,我刚下了衙门回家吃饭,我记得很清楚,”不知何时陈平安已经没了方才那样激烈的情绪,虽然他脸上还是少有血色,可身体却不再那样厉害地抖了。 “那天很冷,也黑得早些。我回家,端上饭碗手还没有捂热,就听见衙门的人跑来我家寻我,说是西边死了人。我一听,立刻便放下饭碗跟着去了。” 陈平安目光遥遥落在远处长满杂草的屋顶上,语气慢慢的,仿佛在回忆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 “一到地方,我便看出那个躺在地上断了气的人,根本就不是被人失手推倒在地摔死的。” “那人唇色乌黑发青,颈后还有一个渗着黑血的孔。我当时便觉着不对劲,可还不等我开口,腰上便被人一把刀抵住了。”他顿了顿,然后扭头将视线落在一旁的岑鸢身上。 “你知道吗,那种薄刃,稍稍一用力就能划破衣服刺进皮肉里去的那种。” “也不知我身后什么时候贴上来一个人,在我耳侧低声威胁,要我开口之前好好思量清楚。” “我从没听过那种声音,如同恶鬼一般阴铡铡的,那时候的我怕极了,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衙门来的人将尸体搬了回去。”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在我耳边说话的那个人,早就不见了。” “于是你就伪造了那张验尸纸?” “不,我没有……” 陈平安摇了摇头,重新将目光投远。 他的声音苍老又沙哑,逐渐将三年前的那桩事情娓娓道来—

— 那日他被吓得失魂落魄,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话,直到他跟着衙门的人将尸体抬回衙门之后,缓了许久面色才稍稍漫上些血色来。 相熟的狱卒见他一直站在门口不动弹,还凑近来问过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陈平安哪儿敢将方才在李大保家遭遇的事情说出来,他听了狱卒说的话以后,立刻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扭头看向自己身后,直到看过一圈没发现什么人以后才微微放下心来。 “怎么了老陈?”那狱卒见他反应如此激烈,不由得笑出了声,“你小时候可是我们连山人人尽皆知的胆小,从门缝里蹦出个老鼠都要惊上一惊。” 他伸手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当初也不知从哪儿吃得个雄心豹子胆,竟入了衙门做了仵作。” “下值啊虎子哥!”走过去一个狱卒对着眼前的人吆喝着,“今日沾了晦气,走哇,去吃酒去!” “一边儿去!”被叫作虎子哥的人作势要抽那人,“没看见老陈被吓到了么。” 说完话又扭头来问陈平安,“吃酒去不?” 陈平安一心只怕方才那人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他闻言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那我们就先走了?”虎子哥越过陈平安,三两步便追上了先前那人,边走还边回头,“老陈,今日案子结得轻松,不与我们吃酒便早些回家去,烫点艾草去去晦气!” 说完便扭头和身边的人哈哈笑着出了门。 站在原地的陈平安感觉自己后腰还渗着那把薄刃贴紧皮肉的凉意,他在原地杵了许久,直到双脚被冻地没了知觉,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早已下了值,该回家去了。 可回家路上,陈平安总觉着自己身后被人盯着,他后脊受不住般渗出一阵有一阵的冷汗。 直到回了家锁好门,陈平安一路提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一夜胆战心惊后,陈平安看了看窗外,将身下被冷汗浸湿了的床褥晒了出去。 昨日虽被那不知名的人吓了个半死,可陈平安依旧记得自己是个仵作。 是个验尸的仵作。 他想起衙门以往的习惯,倘若黄昏以后报的案子,便是已经结了案,那卷宗也是第二日才会整理。 陈平安转身给家门落锁,随着那一声“咔哒”,他仿佛又被壮了胆子,决定回衙门在验尸纸上补全自己昨日未说的话。 想到昨日因为自己的失魂落魄,验尸纸也是虎子帮忙写的,陈平安笼了笼袖子,脚下步子走得快些了。 一会儿走到衙门拐角的地方给虎子买一包马蹄酥吧。 陈平安被那柄薄刃吓了一夜的脑袋缓缓转着。 虎子最爱吃马蹄酥了。 可他拎着一纸包热乎乎的马蹄酥刚拐过衙门,眼前就被一片血色糊了眼睛。 衙门前面的路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身下漫着大片大片已经凝固变黑的血,将陈平安的眼睛刺得生疼。 躺在地上的那人袖边和昨日虎子拍自己肩膀时候露出的袖边一样,都被烟灼了一个小洞。 露在外面的脖上,横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就连腹部也还插着一柄薄刃。 可虎子躺在地上做什么呢。 陈平安下意识笼了笼袖中还热腾腾的马蹄酥,眼神落在那道断口整齐的血口子上,有些发直。 自己给他买的马蹄酥还没来得及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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