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操场两边的桂花绽开黄色的蕾点,一场雨后,空气中都是湿润的香气,刚割完的草地又冒出一层。
中旬,南监区在大操场上召开一场鼓励犯人积极检举揭发的动员大会,会议的规格很高,监狱几位首脑亲自出席并作讲话,开出的价码十分诱人,举报人的材料一旦得到核实,不但赠送减刑大礼包而且给予三万现金大奖。监狱领导在大会上不断的举出获奖的例子来鼓舞人心,好像体彩中心鼓动大家购买彩票。
虽然监狱人满为患,但已决犯人还是不断的分进来,面对汹涌之势,监狱着手整合任何可利用的空间,先是入监队两千多人搬到女子监狱,而女子监狱犯人搬到一所更大的新建女子监狱。
每逢周六周日,我们时不时的可以隔着铁网,看到操场的跑道上带着家当经过的队伍,这些人一手夹着被铺睡席,另一只手拖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红色帆布箱,他们象是从沙漠深处中跋涉而来。
从一座监舍到另一座监舍,为了寻找更合理的方式,伙房的热烘烘的储藏室都被利用起来了,挤出更多空间容纳更多的人,一支队伍这样的搬家需要进行两趟,第一趟队形整齐一些,第二趟更像是索马里随心所欲的难民。
犯人们把这种现象戏称为“腾笼换鸟”。
出于安全考虑,类似这种大规模的迁徙,并不会预先通知,由狱警在某一个凌晨突然下达命令,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临时的通知让人觉得兵荒马乱,二百多号人换场地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各种生活物资用品都要搬运。尤其是需要搬运的公共设施。
幸运的是,轮到三中队搬家时,刚分到一批人强马壮的新犯,这些人是干重活的料。荣升老犯的我们简单了许多,副食品也差不多吃空,只需要把铺盖放在笼箱上面,一些放到箱子里面,搬到楼下,然后在外场地排队等候狱警带领过去。
监狱犯人们搬家都会放在周六周日,为的是不占用劳动时间。我们一般人马经过操场跑道时,隔离网里那边的犯人站在那里好奇地观望,他们张大嘴巴一副小脑萎缩的痴呆样,我相信在别人眼里自己也是这个样子。
这次我们需要搬到老的入监队的地盘,入监队房子在化大楼后面,绕几个弯,从几棵梨树下穿过。
每一个小组的房间都已经分好,上楼去找自己编号就可以。和当时离开的时候一样,我发现内部结构没有变化,连楼梯口那块打破的玻璃都来不及更换,能够感觉到这里的人刚刚离开不久,房间里走廊里到处是热气腾腾的人的气息,连卫生间里粪便的臭味都还是那么新鲜。
没有什么值得介绍,都一模一样,但是在监狱里,人总要找一些理由,让自己开心一些,至少能有一种今天比昨天好的说辞,我很快就找到了,比如在这间房子,站在窗口就能看到夕阳。
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从二楼的窗口看出去,夕阳像一个烧红的大铁盘,挂在监狱围墙上方几米的地方。这样壮观的夕阳,除了曾在一座名山上看到过相近的日出,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如此有气势的夕阳,它唯美地光芒四射地挂在那里。
大操场的会议没有召开之前,凭着直觉,我隐约感觉到风的来临,三中队第一个被带回深挖余罪的是那位违纪岗位的组长。
事情得从那个中午说起。违纪象往常一样站在岗亭前转来转去,急切地等着值班狱警们用餐结束,当时,洗狱警餐具的活已经被他一个人承包,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表现积极,洗餐具只是个由头,他真正的目的是搜罗狱警剩菜。值班狱警的饭菜内容我看过几眼,一般是几块肋排,加个鸡蛋(鸡蛋算荤菜),或者一条小鲫鱼加几块红烧肉,再两个应时的蔬菜,放到外面来说,这样的工作餐只是算是福利一般,但对犯人来说,这些菜蔬却是非同凡响。
狱警的饭菜由一辆通勤四轮电车送到车间门口,“滴”一声,里面人跑出去接应,装饭菜的箱子里,犯人们仍然能闻到从拉链缝隙里透出来的清晰的香味。饭菜会一直放到十一点半左右的开饭时间,狱警们会随便找个位置,从保温箱子里取出叠在一起的钢制餐盘,撕开覆盖在食物表面的薄膜,懒洋洋地吃起来。
洗这样的餐具是算是美差,机缘巧合没准能够吃到一两枚红烧大虾。
违纪组长年纪不大,成色却老,练就一套察言观色的本事,有时候连老丁也忍不住夸奖他几句。监狱里的机会不多,洗餐具是个甜活儿,违纪和门岗几轮斗争下来,违纪组长胜出。违纪和我私交不错,由于我帮他润色过一封情感充沛的信,为了表示感谢,他把两块牙缝里省下来的红烧肉装在豆腐乳的罐子里馈赠给我,那几块红烧肉让我吃出了肉在糖份的加持下的甜香,把我带回了遥不可及的过往,令我久久回味。
违纪组长远远地看着狱警吃饭,突然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扭头往后看了一眼,他的身后站着两位陌生的狱警时,他明白监狱外面一定停着一辆载他回看守所的警车。
来带人的狱警简单签了个字,就把他带走了,到大门口再移交。
看着违纪被带走,土豆有
些心慌意乱,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鼻孔里掉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流过鼻血了,最近一次还是在高考之前,那时的他经常在看着,鼻血猝不及防滴在本上,象夏天没有征兆的雨滴。平时他会用掌刃在页上飞快地一划,将血迹抹去,让本上只留下一道淡红色的润痕。
那时候他一直很好奇,同样是血,为什麽从鼻腔里流出的就不觉得痛。那时候流鼻血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会从作业本上飞快地撕下一页捏住鼻子,脑袋往後一仰,两眼望着天花板,看着教室的天花板上两盏摇摇晃晃的日光灯边上的几枚飞蛾,鼻血会顺着仰着的脑袋倒灌进他的喉咙,这是一股铁锈的味道加上一点腥甜,他的鼻血给边上的女同学带来了惊慌,她大惊小怪地说:“啊!你把血全吞下去了。”
她后来成了他第一任女朋友。高考结束,为了放松,两个人都觉得要做点什么,他们在学校边上开了一个房间,两个人都想装得老练一些,结果发现彼此都是手忙脚乱的生手。从那以后土豆就不再流鼻血,他也不再担心趴着时候鼻血会滴到她的脸上。所以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土豆自作聪明地想,一滴精液十滴血。
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高考后那是个疯狂的白天和黑夜,他们做了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用完了整整一把的避孕套,直到四十八小时后,土豆一脸憔悴地走出那间廉价酒店的大门,无意中抬眼看了一眼太阳,感觉天都是黑的。
接下来,两个人上了两所不同的大学,土豆明白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爱情,高考后的疯狂他们只是一种情绪的释放,他在别人那里听到女孩子在大学里有了新欢。像是为了告别的纪念,土豆告诉她自己之所以流鼻血源于小时候一次自行车的撞击,那个记忆模糊的事故在他的印堂留下了“川”字纹和流鼻血的后遗症,鼻血被治愈,“川”永久留下来。
女孩子告诉他,她之所以离开他,是因为“土豆”看上去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还有人告诉她,这个“川”会让他命运多舛。她不想自己一生跌宕流离。
自从违纪带走那天,土豆流下久违的第一滴鼻血开始,他就暗暗担心自己的麻烦有可能卷土重来,虽说他已经从踩缝纫机中脱身,并且收到口信,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去当“统计”,这一切都没有让他安心。
比“统计”岗位来得更早的是“有关部门”,这次是一男一女,他们找土豆了解一些情况,隔着一层栅栏,他们在外面,土豆在里面,对方象谈合作项目般的客气:“来吧,让我们谈谈那场晚宴吧。”
他们既提醒了他也说明了来意。那是土豆记忆里的一场盛宴,数不清的美酒流水似的淌着,为了让气氛更加融洽,主持人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酒开了一瓶又一瓶,女郎的红唇印在了杯壁上,无数的欢笑,无数的拥抱,到处是亲近,每个人的嘴巴里散发着发酸的酒气。“你知道,这天晚上一起吃饭的两个我们已经采取措施了。”
男人看着他说。他希望“土豆”能自觉帮他拨开蛛悬丝绕的迷雾,找出通往真相的关联,土豆努力向他解释,人是他介绍的,是他把他们联系一起吃个饭,其余的一概不知。
“吃饭有罪么?没有吃饭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