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过年还有一个月。下半夜,老冯起身拉尿,那只黑猫就站在门外的走廊上,离老冯隔着一扇门两米远,老冯“咄!咄!”地赶了几声,猫拿黄澄澄的眼睛盯着老冯。
它不会以为这是老鼠吧,老冯心里嘀咕。一分神,老冯尿分了岔,浇了自己手背,老冯暗叫一声晦气。
尿完老冯将马桶轻轻地放落在地,用劲地甩手,将尿甩在地上,猫依然还站在原地不声不响,老冯有些气恼,他冲着猫粗声恶气地一跺脚————“喵!”,猫屁股往后一坐,尾巴竖得象棋杆,它警惕地看了老冯两秒,一扭头一纵身上了窗台,钻出窗栅,消失在暗处。
巡逻到不远处的夜护监听到声响,走过来看个动静,他见老冯立着出神,问他:“干么不睡?”这位夜护监明显是刚刚偷睡了一会儿,看上去睡眼惺忪,
“猫??”老冯轻轻地回答他。
“又是那只死猫!”夜护监不耐烦地说。
老冯知道他们说的是同一只,点点头。夜护监伸长脖子看看漆黑的窗外,依稀看清几棵摇摆的树影,就说:“走了。”老冯问:“几点?”夜护监掏出秒表看一眼,说:“四点。”夜护监打着哈欠往回走。
走廊中间有两块五十英寸的长方形屏幕,每块屏幕被分成若干不等的小方块,上面显示着每一个房间的动态,夜护监的职责就是观察每个房间的异常情况,及时向值班狱警报告,他们属于信息员的一种,夜班辛苦,这岗位并不很受待见。
老冯躺回到自己的床上,房间里响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鼾声,有粗野的,有绉绉的,有细声细气的,还有唉声叹气的,好像各种口径管弦的集合,老冯听了一会儿鼾声,觉得自己睡不了,他盯着上铺的床板想着心事,头顶的每一块的黑乎乎板条上都镶嵌着两三只颜色更深的节疤,象黑夜中看不清眼神的人眼。
自从考研失败,女儿更加寡言少语,他先后给女儿写了三封信,女儿在最近的一封回信中说,自己不想再考,准备投简历求职上班,他的第一个念头觉得有些遗憾,转念一想,这或许是好事,可以有机会让女儿更早地坠入恋爱的长河,而女儿的恋爱也是他重要的心事之一。
他继续和木板上的节疤对视了一会,侧一下身,床板跟着“吱嘎”一声。不知过了多久,他把脑袋往上朝着房间窗口的方向微仰一下,看到窗外的天没有了刚才浓墨般的黑,树冠上的知更鸟开始鸣叫,院子里的树都长到了三楼,知更鸟的叫声更像在耳边。屋内的鼾声小了,有几个人在睡梦中知道就要天亮,收了鼾声,安静的房间,反而让他有些不适,他又转个身,将自己的脸朝向墙壁,这样他看到的就更黑了,他喜欢这种相互看不清脸的黑。有人咳嗽,有人就要醒来了。
窗外有了光亮,照进来,他眼前的墙壁开始发白,又有人从上铺滚落下来,走到马桶那里开始拉尿,他还没有拉完,另外一个已经等候在他的后面,整个房间里充满了尿骚味,这就是即使在寒冬腊月,房间不关窗不关门的主要原因。
拉尿的人一个接一个,他的肚子微微发胀,忍不住放出一串的响屁,像在水面打起无数个水漂,在众目睽睽下放屁已经不再让他感觉不好意思,无论在看守所还是监狱,屁,大家都是这么放的,有些还把床板震得咚咚响。
天越来越亮,但还不到起床时间,老冯的上铺有人跪在那里折被子。能否将一床被子折成整齐利落的豆腐块,看每个人的天赋和悟性,有些人几年都折不形,他已经掌握如何把被子折成正方形的手段,所以不着急,起来就折被子的人是折不好的主顾,要把被子折得好看,最关键的一步是要把棉絮压瓷实,绵软蓬松的被子折不出棱角分明的效果。
起床的人越来越多,除了两个赖床的年轻人,其他人都已起来,有些人穿上了上衣,有些人光着膀子,大家都不说话,窸窸窣窣地摸索着自己的事情。
夜护监走过来,按亮了照明灯。他有时会懒洋洋地喊一声:“起床!”,有时不喊,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按过来,大约提前了几分钟,这是起床的信号。隔一会儿,房间里的小喇叭唱起改造歌。所有人都醒过来。靠窗口的位置有一个笼箱,这个叫废水箱,三四犯人脑袋围在笼箱的四周刷牙。
老冯起来刷牙洗脸,他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看着窗外楼下院子里的鸽子。那些鸽子落得太早了,在地砖的缝隙里找找停停,不时发出不满意的咕咕声。他分不清野鸽子和野鹌鹑,他们的个头和相近,他本来想一本关于这方面的来看,不过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当他再居高临下往远处看一眼,发现了那只匍匐在对面内场地窗台下的黑猫,它正阴险地向最近的一只野鸽子靠近,老冯的注意力被它吸引过去了,拿在手上的毛巾忘记了擦脸。这只黑猫象一只小型的豹子,它把肚皮紧紧地贴在地面,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向四米开外的野鸽子挪动,毛皮下的肌肉一棱一棱地滑动着,它看上去镇定、成熟,充满杀机,野鸽子丝毫没有发现危险的来临,在原地来来回回的走动着,不时转一下脑袋,在地上啄几下,老冯屏住呼吸,
他对自己说,赌一把,逮住了我就走,没逮住就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