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狄踏上小船后船身晃荡了几下,竟开始以不慢的速度吃水上升。这样的速度对她的重量明显是不正常的,再往下几乎就是整条船往下沉了。她有些惊愕地看了看费因斯,他似乎也立即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不着痕迹地敲了敲船沿,伊狄立刻就感到船体一轻,“咕嘟”一声浮了起来,晃得厉害。她下意识地伸手扯了扯费因斯的腰际的布料稳住平衡,触手却滑而冰冷,她一下子就缩回了手。

伊狄抬眼就看到费因斯不明意味地盯了她一眼,“呃,对不起,教授,”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道歉,但说既说了,她也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去,“刚刚……我好像看见水里的东西了。”

“害怕了?”费因斯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一边将铁链收拢在船底,小船立刻就出发了,船又小又旧,两个人都站着,默契地都没考虑过坐下。

伊狄敏锐地感觉到,也许这艘船原本只是供一人乘坐的。

“没有,”她答道,“只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阴尸,教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是她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了,她总觉得事已至此,费因斯也没必要瞒着不答,事实上她都已经进来了。

“是你需要践行你的代价的地方。”他背对着她说话,看不见表情,伊狄只能看到他说话的时候胸腔的振动让那身滑凉奢侈的长袍轻轻颤动起来。

她想起她喝酒前果断回答过的不惜一切代价。这答案相当于没回答,却又回答了一切,她并不需要再问,心脏像被名为“骄傲”的烈酒的余温灼烧起来一般。她感到迫不及待地想付出她所有的代价,换取他承诺过的礼物:重新掌控属于她的一切力量。

当然,即使伊狄胸中一团火,四下仍是一片寂静,只有船头穿透水面发出的柔和的沙沙声。小船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把它拉向湖中央的绿光,很快山洞的岩壁就看不见了。他们就像在没有海浪的大海上前行。

魔杖的光亮映在黑糊糊的水面上,伊狄沉默地低头望去,离水面几英寸的地方就仰躺着一个白如大理石的躯体,睁着的眼睛迷迷蒙蒙的,好像里面结着蛛网,他的头发和长袍像烟雾一样在他身体周围打着旋儿飘荡在水中,船和光亮从他身上缓慢地碾了过去。

她回头又最后看了他露出的脸,肌肉的痕迹被抽离出来以后,柔软泛白的肌肤平坦一片,鼻孔的两个细缝像鱼鳃被流过的水流冲击得一翕一合。

她收回目光,脑海里有些刺痛,仿佛这幅景象与记忆有所重合,某个熟悉的人——浑身发白——被水泡着……仿佛还在呼吸的鼻翼翕动着……可事实上当她松一口气,欣喜地把她拖上来……

“伊狄!”她被厉声喝醒,抬起头来,发现船已经靠在湖中央的小岛上,绿光遍布了她的眼球,费因斯伸手拉过她,她浑浑噩噩地上了岸,腿不知不觉有些发软。

费因斯瞪着她,她迷茫地环顾四周,发现黑暗在这里仿佛凝固在空气中一般,粘稠厚重,压得她心里喘不过气。她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想退后,但费因斯的手像动物的爪子那样用力扯着她的胳膊往唯一的荧光中心靠近。

“放,放开,”伊狄挣扎着被拉过去,她意识渐渐陷入一些让她下意识恐惧的片段,那个白如大理石的阴尸平面的脸一瞬间离她只有一尺之遥,然后碰到了她的鼻尖,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这时,她突然感觉手里被塞了一个坚硬的弧形,低头一看,才发现她已经脸朝下很靠近小岛中央的一池平滑的绿色液体,那让她发抖的温度就是很硬的液体从她的鼻尖传过来的,里面没什么阴尸的脸,只是倒映着她自己惨白泛绿的脸。她手中的弧形则是一个被塞过来的高脚水晶杯,上面的剔透的菱形棱角与他们之前喝“骄傲”所用的杯子别无二致。

伊狄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支起身子看向对面端详着她的青年教师,胳膊上碰到石头的地方起了一层起皮疙瘩。

“我要……”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用这个,喝什么?”

话音未落,费因斯垂了垂漂亮的眼睫,伊狄毫无欣赏之情的顺着他的目光朝下望去,为自己倒抽了一股凉气。答案是毋庸置疑的,绿色液体只能被喝进去,如果直接触碰就会像刚才她的触觉那样变成坚实的防护层。这是一种特殊的魔法,用来保护隐藏在液体中的无论是什么东西。

她犹豫地伸出又白又细的胳膊,却被另一只手抓住了,对方淡笑地看她,一点也不紧张或担心,只是像发现什么有趣现象般地问,“你的状态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很不对……你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就去喝它?”

伊狄叹了口气,心知这人不比她自己更心地善良。

“我知道这也许是您说的‘代价’……”她盯着他弯起的嘴角,思绪一片空白,“您把我特地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喝这种魔药,我只能理解为,这是您所说的‘没那么可靠的训练方式’。您还记得我之前的回答吗?”

“当然,”费因斯若有所思地松开了手,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不惜一切代价’。你猜的没错,里德尔小姐,所以我必须提醒你,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第一,不要反抗我,第二,也许不需要我多说,但务必以清醒的方式保住你自己的命。控制住你自己。一旦事态失控,你这次的训练就失败了。”

伊狄呆了一下,点头答应了。她一边把杯子伸进去舀满,一边暗忖这魔药究竟有什么用。绿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显得光泽清浅了很多,无色无味,她把它举到嘴边,默念:控制,控制。

当液体流淌进喉咙的时候,她忽然有些后悔,但来不及了,魔药一触及她的胃,就像无数只手长出来往她胃里的各个方向抓挠起来,比起恶心想吐,伊狄更觉得痛,又痛又痒,现实的一切场景在朝她远去。

那些手慢慢越长越长,伸出她的胃往肺和心脏涌去,然后像找到了目标一般狠狠地捏紧她的胸膛。她逐渐感到喘不过气来,身子不住地下滑,手却往上伸着攥紧了杯壁,坚硬而带着凹凸规则的棱角印在她掌心,仅剩的现实狠狠地戳她的手骨,控制。她对自己说。控制住,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伊狄爬起来,清醒了一点儿,却惊讶地发现她全身很重,水从袍子湿哒哒地往地面滴落,装绿色液体的台子不见了,费因斯也不在,只有黑暗和她的脑袋还像刚才一样沉重。她忍着窒息的痛苦转向四周,一片虚无的黑暗。直到她转向背后,惊恐地发现赫然倒着一具阴尸。

这个场景很熟悉。她想,令人害怕的熟悉。伊狄往回走了几步,企图在雾一样的黑暗中找回泛着荧光的石台,可是她只感觉明明在后退,地上的影子却离她越来越近,她瞳孔触及“阴尸”的一瞬间变大——那不是阴尸,而是一个人——只是因为浑身泛白,被水泡涨了四肢,远远看去才被伊狄错认成之前水里的阴尸。

她感觉胃和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越来越恶心,视线却天知道没有越来越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地看见隐藏在被泡成一股一股的黑色短发下那张变形、狰狞的五官轮廓,熟悉得吓人,她第一次隐隐察觉真相的那一夜又鲜明地在她眼前重演。

伊狄忍不住尖叫起来。不是因为她脑海中一块碎片碎裂成一地玻璃,被掐住她生命的那些手张牙舞爪地拿去剐蹭她的心脏,而是她口中被塞进一个很硬的东西,那触感绝对来源于现实。

她艰难地抬头,却发现她只是艰难地撑开了眼皮,眼前一片光怪陆离的绿,她喉咙里流淌过的东西让她忍不住挣扎起来。伊狄伸出手碰到攥紧她下颚的那只手企图掰下来,但水晶杯更用力地往她喉中一顶,她吃痛地呻吟一声,嘴被杯子撬得大开,液体以更快的速度往她胃里涌入,在她看来就好像无数的大手又迫不及待地在她体内落地生根。

一滴,两滴,痛楚使她的瞳孔逐渐涣散,视线模糊的最后一瞬间,她从透过玻璃看到一双火焰般的眼睛,烧得发亮,冷酷地注视着她。

不要反抗我。控制住你自己。

低沉的嗓音从时空深处侵袭而来,她体内的大手听到这声音,停顿了一瞬,又以更疯狂地频率骚动起来。

伊狄猝不及防地往下重重一跌,膝盖磕在岩石上发出“咔”的一声——所有的痛楚一下汇聚到下身,钻心的刺痛,似乎有鲜血涌出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她双手下意识地抱住膝盖骨,狼狈不堪地蜷缩在地上,五官都拧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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