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一段时间,犯人们发现军转干中队长巡监时话少了很多。我是他少数的支持者之一,在他主持工作的那十几天里,我先是给319的犯人朗读卡夫卡的《变形记》:“一天早上,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读着读着,我觉得仿佛这是在给自己致悼词,犯人们听得哈欠连天,人怎么会变成甲虫呢。我又给他们读《全球通史》,当读到第一章第一节,生命是由无机物向有机物转化而来的,一位犯人问我什么是有机物什么是无机物,我解释了半天,这个聪明人听了以后半晌不吭声,末了,他犹犹豫豫的说:“照你这说,孙悟空是石头变的也是有可能的?”
我没有想到他能够将生物学应用到了神话上,我告诉他按照这里的理论,逻辑上也是成立的。
离开庭还有段时间,日子一天接一天的重复着,没有惊喜,律师照例一个月来两次,这是协议中的规定,多来一次要再给他九百,这也是行规。和往常一样,他来的任务有两个,一个是给我存钱,二天是带来了家里的消息,都是些老生常谈,父亲身体都好,妻子天天上班,儿子学习还算努力,家里人的心理从开始的震惊到恢复正常,生活依旧有条不紊,坏消息是家里养了三年的仓鼠殡天了,儿子把它埋在小区的树底下,心疼了好几天。
那只仓鼠是我在路边花了三十元买来的,养着养着,它就成了家里的一员,而它自己不这么认为,我给它的棉窝清理木屑的时候被咬了一口。
关于案件,律师说自己去法院跑了三次,和主审法官沟通了情况,法官表示可能会判处三年六个月到四年之间的徒刑,这个结果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对律师并不抱期待,按照我的本意是不想要律师的,我觉得有能力的律师就是犯人家属和法官之间的掮客,他们的职业道路的宽广取决于和法官的人情世故,我并不想认罪,这就注定了我的命运在走进看守所之后就已经决定,但是没有律师传话很不方便,最后我同意家里出钱聘请他作为辩护人。
我从他急匆匆的神情接电话的内容可以看出他从事这行业纯粹是为了赚钱养家,和法律正义无关,正义也轮不到他来扞卫,他也知道我怎么想的,于是努力想让我高兴一点,每次来都告诉我谁谁谁也“出事”了。有些人我听都没听过,但是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挺高兴的,那么多人都倒霉,说明自己的倒霉不是唯一的,或者倒霉的人当中,自己不是最倒霉的。
每次会见时间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回到“笼子”门口,我都故意摆出一副心事重重的嘴脸,这样“笼子”里其他人会高兴一点,他们会揣测我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在“笼子”里,每个人都有一种共同的心理,希望别人比自己更倒霉,每当这个时候只有牛儿装腔作势地凑过来,一脸真诚的问:“事情怎么样了?都还好吧?”我拍了拍他肩膀,叹一口气说:“听天由命吧!”这句话牛儿能高兴半天。
笼子里的时间安排好象被卡尺标过一样,犯人们每天五点多准时起床,刷牙洗脸,大小号,三十多个人轮一遍就到了七点,接下来象幼儿园小棚友分成两排,一排坐在过道的小凳子上,一排盘腿坐在床板上,中间留出一尺来宽床板等着发斋。早饭打到319门口时候是七点二十左右,上下差不了几分钟,不出意外还是稀饭咸菜,偶尔会有咸鸭蛋,牛儿眼快,一伸手将两个最大的抓在手里,一个递给我。实际上这种统一购置的鸭蛋大小都差不多,看上去有大有小是因为有色差,颜色浅一点的就显大,颜色深一些的显小,但似乎味道更好。
吃稀饭前有些犯人会拿出一种小包装的椒盐饼干,用拳头压碎,倒进稀饭里,再用调羹不停的搅拌,不一会儿,碗里的稀饭就变成了粘稠的奶糊一样的东西。八点到八点半是一级静坐时间,要求是盘腿打坐纹丝不动,八点半恢复二级静坐一直到午饭前的半小时,这是自由学习时间。我继续看,这段时间他看了很多,包括一本《山海经异兽》。周六比较宽松,早餐后会演练一种集体劝架模式。
如果对生活的品质要求不高,看守所里还是有不少的乐趣,每个犯人的经历都是一朵盛开的奇葩,319一位戴眼镜的强奸犯被要求一遍遍的讲述犯罪细节,最后它听上去象一场没有付钱的不负责任的嫖娼。
除了分享经历,我还喜欢打听这座看守所的历史和结构。它看上去很陈旧,过道上的地面被鞋底擦得象一面镜子。据说它是在国民政府监狱的原址上扩建的,后期的建设也沿用了前期的图纸。它已经有六七十年的历史,整座建筑处处流露出来年代久远的痕迹,外面走廊上有几处基脚显示出了拇指粗的红色钢筋,很多地方重新打上水泥石灰刷上了涂料,好像在一张褶皱的老脸上打上粉底。
它看上去已经不那么令人放心,一次台风过境,天花板掉下一块一平方米左右的墙皮,砸在地上后四分五裂,平时出去提深会见,走廊过道上也能看到墙皮的碎片,好几处的梁柱能够看到分化的底色。而且,放风场里化粪池也经常在一场暴雨后溢得粪水横流,一位急于立功的
犯人把脑袋探进去清理,几只大老鼠从他身上窜出去,飞快得跑了。
从门墙的厚度来看,当年建造者们是用了心的,一堵墙足有五十公分,但是任何坚不可摧的建筑都熬不过时光的无敌。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阵风,据说一座崭新的能够容纳三千人的看守所已经完成基础建设,那里设施完善,大屏幕电视,一年四季都有热水,惹得一帮犯人心里痒痒的。
经过几个月的探索,我对319的一切了如指掌,我仔细观察过它的每一道缝隙,在内心象古玩一样玩赏它,他在不为人知的隐秘处抠出一封没有日期落款的家,信中充满了对被爱人抛弃的绝望和挽留,不知道这封信最后为什么被塞在这里。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季,刚洗过的床板犹如加热了的煎锅,手摸上去都是烫的,墙也是烫的,头顶吊扇是个装饰,风机灌进来的也是热风,苍蝇飞着飞着掉了下来,蜻蜓的躯干叮死在墙壁上。我选择了睡在过道的地板上。相比较其他“笼子”,319是两间“笼子”打通成一间的大“笼子”,面对面有两张大床板,中间是过道。算上挂出来的部分,两张床板间距大约一米五,但是床板下的砖基间距却有一米七多点,刚好躺得下我的身高。如果选择竖着躺,脑袋朝着门的方向,也能够感觉到弄堂风的清凉,但是过道上再也挤不下一具滚烫的躯体,所以我选择了横着躺,横在别人脑袋的上方,手一伸,还能摸到两颗顶在腰间圆溜溜的脑袋。但是这涉及到一个问题,我翻身就压到了门口黄色的警戒线。我尝试了几次,监控里并没有发出警告。
那是一个暴雨的午后,没有下透的空气比下雨前更加闷热,中午吃下的黄豆不停的往外反酸。我横躺在地面,脑袋上方十厘米高就是床板的底部,意外发现压在脑袋上方的床板底下有一幅“画”,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抽象的躯体上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它的四肢张开一个“大”字,它冲着我咧着嘴笑,好象是我一位熟悉的人,我凝视着它,感觉头有些发晕,我一直盯着它,它那强烈超现实主义的风格让我想起了蒙克的那副线条扭曲的《呐喊》。
我没有告诉别人自己看到这幅怪异的图案,或许它只是前人的无心之作,过了几天我好像已经把它忘了。
那天我靠在319门洞上,脚蹬着另一边的墙。那面墙的外层的涂料已经剥落,里层是半厘米厚的石膏,石膏墙皮也鼓起来了,我用手掌往里按了几按,居然把它按碎了,抠了一下,灰渣掉了一地,我又看到了用墨水画在底层砂浆上的它,还是那副模样和笑容,四肢张得很开,一副志满意得样子。它好像在说:“夸夸我,快夸夸我。”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我的梦里那个圆圆的大脑袋兴高采烈,一边旋转着一边发出金属般的鸣叫。“你是谁?”我问它。
“是我哩,就是我。”它高兴地说。
“你是蒙吧。”我在梦中灵机一动。
“我是蒙,我是蒙。”它高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