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元没有再找你的麻烦吧?”凌鹤年问道。

许鹿摇了摇头:“郑公子不会把我这种小角色放在眼里。倒是凌先生像与他有什么过节?”

凌鹤年在公园找了张长椅坐下来,淡淡笑道:“其实也谈不上什么过节。这个圈子就这么大,互相之间都知道些底细。我大概没有提过,我的母亲是个日本人。北平官场亲日,南京官场的人自然看不太顺眼。”

许鹿十分惊讶。只听说他是私生子,没想到还是个中日混血。

凌鹤年继续说道,“我七岁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日本人,跟同住在胡同里的一个京剧名家学唱戏,认识了小冬。母亲去世,凌家带我认祖归宗,不让我再学戏,我还是偷偷地学。后来父亲执意送我出国,命人将我绑上了游轮,断了我跟北平所有的联络。等我回来,便听说小冬已经死了。”

“对不起……触及您的伤心事了。”许鹿连忙说道,“其实您不用跟我说……”

凌鹤年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过去很久了,告诉你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你产生误会。惠子的母亲与我的母亲是表姐妹,因为这层关系,父亲才想撮合我们,当然也有他的政治打算。我们在英国读的五年,彼此之间更像是亲人,没有男女私情。”

许鹿觉得他没必要解释得这么清楚,她不会在意他跟田中惠子之间的关系。这么一说,倒好像急于撇清和证明什么似的。

凌鹤年手撑在长椅上,侧头看着拘谨地坐在边角的那个女孩,一副很乖巧的模样。当初在船上的时候,他只是出于某种目的才接近她,后来知道她没有利用价值,便没放在心上。

直到再次相遇,看见她从傅公馆走出来,就派人调查了冯家的事情。越深入了解越发现,这姑娘很不简单。在日本三年,成绩优异,日语流利,靠打工挣学费和生活费。回国后,她用自己瘦弱的双肩,硬是扛起了一个家,照顾自己的母亲和妹妹。

她比很多同龄人都要独立和坚强,并且富有思想。这种新时代女性的光芒,很难不叫人注目。

许鹿的手放进大衣口袋里,摸到那个装发夹的盒子,掏了出来。

“这个东西,我希望您能收回去。”许鹿说道,“一直找不到机会说,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凌鹤年意识到是他送的那个蝴蝶发夹,微微笑道:“很适合你,不是吗?我诚心为剧场的事道歉,也十分想跟冯小姐交朋友。你就当做朋友送给你的一个圣诞礼物,别在意价值,好吗?”

坐得这么近,许鹿才发现他长长的睫毛投在脸上的两道阴影,饱含着落寞和真诚,好像在黑夜里的独行侠,寻求一个同行的人。这样孤独的人,大概也渴望得到温暖吧。

那是权势和地位都不能带给他的东西。

许鹿觉得再拒绝,可能会伤了他的心。尤其知道他的身世和过往以后,忽然觉得他也可怜。这世上的人,不管处于什么样的地位,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谁活着都不容易,随心所欲些好了。

“好吧。那这个给你,礼尚往来。”许鹿将另一个口袋里的一根彩色棒棒糖放进凌鹤年的手里。

凌鹤年盯着看了看:“这是……?”

许鹿低头笑道:“蛋糕店的人送的。虽然你不喜欢吃甜的,但我在生活中遇到不如意时,就会吃些甜的东西,那样就好受些了。不开心的时候,你可以试试看。”

凌鹤年用力握住,真心地说道:“谢谢,我会珍藏的。”

许鹿觉得一根普通的棒棒糖,又不值钱,哪里用得着珍藏,这话真是傻傻的,却又特别真诚。他的声音极有韵致,听起来十分悦耳,跟他聊天其实挺开心的。

两个人从长椅上站起来,一路沿着江边走,凌鹤年会说沿途所见的那些建筑的历史和来历给许鹿听。他的博学广知,再次让许鹿叹为观止。

黄埔公园的马路边上,停着一辆黑色的林肯车。王金生坐在驾驶座上等待着,忽然看到傅亦霆和袁宝一前一后地走过来。傅亦霆穿着一身咖啡色的皮衣,还戴着一顶毛呢帽子,风尘仆仆的,面色阴沉。

他看了看手中写有“dee et galis”的袋子,一把塞进袁宝的怀里:“丢了。”

袁宝忙不迭地抱住:“六爷,这可是法国的皇家巧克力,一百年的历史了,死贵的,怎么能丢了啊?白便宜了别人。还是找个机会送给冯小姐吧?”

傅亦霆自己开了车门,一声不吭地坐上去。

刚才公园里两个人的举动,他全都看见了。一股无名怒火在心头狂窜,他是强忍着,才没有冲出去揍凌鹤年一顿。原以为冷静一段时间,就能把冲昏了头的感觉暂且放下。

可思念如马,狂奔不停。在法国的事情一完毕,他就迫不及待地订了票回国,到上海立刻就找她,想送她这个圣诞礼物。他不兴过洋人的节日,只不过在法国街上的时候,刚好看到一个法国男人买给女人,那个女人很高兴的模样。

女人大概都喜欢甜食吧?

岂料,却看见她跟凌鹤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袁宝从另一边钻进车里,小心翼翼地把装巧克力的袋子放在他的身边:“六爷,您跑到法国去,没跟冯小姐说。您回来,她也不知道。这事儿,真的不能怪她。谁还没几个朋友,是不是……”

傅亦霆横了袁宝一眼,他闭上嘴,不敢再说了,却忍不住腹诽道:吃醋就承认吃醋么,人还没追到手,就丢在一边,变成现在这样怪谁。恋爱还是一张白纸啊,六爷。

“烟。”

袁宝连忙抽了一根递过去,帮他点。

傅亦霆猛吸了几口,慢慢冷静下来。

“去查查,郑成元那小子在什么地方。”

华界的一座公寓里面,住的都是些交际花。她们除了陪人跳舞,吃饭,有时候也跟客人过夜,只要客人出得起价钱。

这些交际花以苏州人为主,风情万种,还会唱小调评弹,颇得一些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青睐。

今夜,郑成元钻进了一个叫倚红的女人房中,两个人喝了酒,正在办事。

“啊呀郑公子,您轻点好不啦。没见过您这么猴急的……哎呀,您怎么咬人的啦?”

倚红想爬起来,又被按回去。要不是看在这厮出手阔绰的份上,她早就不伺候了。

“砰砰砰”,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倚红从被子里钻出头,问道:“谁啊?”

没人回答,只有更加急促的敲门声。干她们这行的,虽然在现行法律下是合法的,但也要受到当局的各种管制,总会有些突击检查什么的,不好不开门。

“郑公子,您等等好不啦?”倚红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下床穿了内衣和外套,连忙过去开门。

郑成元坐在床上,一脸的不爽。

倚红打开门,惊见门外站着十几个黑衣大汉,一窝蜂地涌了进来。她吓得倒退几步:“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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