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珏不禁看向沙盘前指挥若定的儿子,过去总将他还看作是从前那个连弓都拿不起来的黄毛小儿,一眨眼他已不需要靠着方珏的提点来看清战局,而是凭借着这些年与柔然大大小小这么多场战事,已有了独到的见解。如果当日莫贺没有见到方衡,而是他方珏,兴许这场战争又要改换另一种作战思路,他也未必会将莫贺放虎归山。
诚然,莫贺也是看清了这点,方珏其人清正,绝不会答应与他结盟,所以他才独自闯入了方衡的营帐,赌了一把。
方衡收起推杆,看向面色不适的方珏,问道:“父亲近来受风寒侵扰,咳嗽不止,不如就在营帐歇息,三日后儿自带兵去迎敌可好?”
“小小风寒而已,此战非同小可,我不可不去。你也不必担心我的身体,到了战场上,一切皆以你发号施令,这场如果能打赢了,也能回去过个好年了。”方珏此言意思是全权将玄甲兵的调动交到方衡的手中,他拿起披风就要往外走,方衡按住了椅子上的披风,方珏的营帐离此不远,他顶多是拿着披风走回营帐,方衡将披风仔细地披在他的身上,“西北不比南边,到了晚间更深露重。父亲既然执意要上阵,那这几日就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都交给儿来做。”
方珏拢了拢披风,转身摇头笑说:“我身子骨硬朗着呢,水祸一事最好还是与莫贺通个气,未免到时伤了一时的自己人。”
方衡送父亲出了营帐后,将今晚所谋之事粗略写下,他有军师能够推衍出三日后水祸一事,莫贺身边的大祭司也不是个吃干饭的,他们亦会在水祸之事上做章,只是保险起见,还需提前与莫贺说明布局。他将密信交予一旁的士兵,命他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莫贺的手中,为免夜长梦多,士兵夤夜就去了莫贺所在的部落。
而呼律此时的营帐歌舞升平,正是方衡表面上对于他连日来的挑衅的不作为,更让他笃定方衡惧怕了他。他左拥右抱着一对妙龄美人,美人以口剥皮,将葡萄送入呼律口中,呼律喜笑颜开,捏着这颇为懂事的美人的下巴,“还是你体贴,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美人是这样,朋友更是,今天赴宴的,其中莫贺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要是没有莫贺守着,我辽河以北的大片疆土尽归方家小儿手中……哈哈哈”
呼律近日以来两天一小宴,三天一大宴的规矩,莫贺早已经习惯了,现在呼律又在众人面前称赞起莫贺,他惶恐地捧碗起身,将葡萄酒一饮而尽,伏地谢道:“能得将军赏识,为将军守住辽河以北之地,是我们突厥部的荣幸。”
这句话说到了呼律的心坎里,随手点了一名美人,“莫贺,你这礼就过了,我们是朋友,哪需要你行此大礼,来,我有的,肯定少不了你的,芮奴就送给你了。”芮奴也不扭捏,双臂环绕着莫贺的脖子,身体柔若无骨倒在莫贺的怀中,低低地唤了一声“大人”。
莫贺自然将芮奴当成了呼律的眼线,在离开呼律的营帐策马回突厥部的路上,半分不顾念芮奴是个女子,虽共乘一匹马,但将芮奴置于身后。她的衣衫只裹住了身体要紧部位,手臂小腹和双腿皆露在寒风之中,骏马疾驰之时,她瑟瑟发抖,双手环抱住身体,只要她动一动手指,就能将莫贺的披风解下裹在身上,可她没有,硬是撑到突厥部才因寒冷昏厥过去。她牙关咬紧,嘴唇发紫,皱着眉头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说不出来,莫贺顾念着最后几天与呼律的表面之谊,喊来巫医为她救治,“保住一条命就行。”
他收到方衡的密信时,已是丑时。信中提及欲结合突厥部众的力量将呼律引到居延河上游的河谷,水祸之势无法预料,只能提前告知,为免突厥部伤亡。
莫贺捏紧了密信,长叹一声,“方子平如果是我突厥人,该有多好。”然而莫贺也庆幸现在与方衡结成盟友,否则方衡未必不会用此计来对付他,人祸尚可一避,而天灾的可怕莫贺很清楚,那是可以覆灭一个王朝的力量,史上有不少强盛的王族竟毁于一场天灾。
河谷附近亦有突厥的部众扎帐牧羊,只是都是些妇人孩童,不好轻易将他们迁移出河谷,但是为了追寻失踪的羊群却可以。莫贺选了几名轻功不错的部众,命他们连夜将羊群驱赶至下游,待这处牧民第二日醒来,必然会为了减少损失,全部出动去寻羊,拖过方衡所定的时间,他们也就安全了。
呼律在接下来的两日里更肆无忌惮地命人渡过居延河,偷跑到玄甲军营外,放火焚烧粮仓,好在发现及时,才不至大火蔓延到更多的地方。他却不曾留意到玄甲军已在中游垒起沙袋,还在为着烧掉几处粮仓在北岸嘲笑方衡竟也做了缩头乌龟。
直至午后风云变幻间,居延河上游乌压压一片黑云飘来,阵阵铁蹄声不止,滚滚浓烟之后,方衡全副武装纵马立于南岸看着呼律扮成他的样子嬉皮笑脸地挑衅。
“方家小儿,怎么今天敢出来了?尿干净了吗?别等会儿被我们吓得屁滚尿流地爬回去哈哈哈!”
“你这盔甲穿得这么严实,是怕被我的弯月刀一刀捅穿吗?别担心,我出手向来利落,不会让你很痛苦的!”
方衡冷眼看着呼律不说话,王桢却忍不住了,策马上前,拿剑指着北岸叫道:“呼律!别费唇舌了,今日屁滚尿流地爬回去的那个人一定是你!”
呼律身后的人一听哄堂大笑,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毛头小子,呼律狞笑:“大端朝的世子爷还要亲自上阵呐,哎哟我的记性不好,方家小儿也是个世子爷,让两位世子爷来对付我一个,实在是我呼律的面子大呀!”
军师附耳说道:“将军,该动手了,再不动手就晚了。”
“呼律将军亲自前来,自然要给足脸面了。”方衡挥鞭,策马过吊桥,提着一杆长枪向呼律冲去。呼律防备不及,还在马下臭骂方衡,见尘土飞扬间乌泱泱的铁甲冲来,连忙爬上马,退到盾兵之后,“给我上,给我上,我还怕他不成!”弓兵听命立于盾兵之后,向方衡来的方向齐射毒箭,可没放几波,弓弦均松软不堪使力,“将军,我们的弓弦被人使了手脚。”
这批弓箭正是莫贺负责运送过来的,说是用的最好的老牛筋和荨麻皮混合制成,这样弓弦不易断裂,更具弹力,收到时他明明也试了几发箭,都是好好的,所以才会给弓兵全都换成了这批弓。呼律这才回过神来,莫贺在其中做了手脚,方衡的军队已近在眼前,盾兵已几近支撑不住,“撤,向后撤!快撤!”
呼律先纵马往后跑了,三支鸣镝划破烟尘弥漫的战场,随即而来是轰隆不断的雷鸣声,还夹杂着越来越近的铁蹄声,明明方衡的军队在后面,现在军马嘶鸣却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呼律不得不去确认心底的猜想,惊慌地抬头看向前方半山腰上,莫贺正将弓弦拉满,将手中的三支利箭对准了前方,他身后的突厥部众在看到呼律的身影时,纷纷举起弓箭,拉满对准了被方衡驱赶过来的柔然士兵。
呼律见这几日称兄道弟的莫贺突然与他兵戈相向,顿时破口大骂:“莫贺你他娘的疯了吗!你想死吗!”
莫贺的箭术在整个突厥部无人可及,他斜侧着身子将利箭对准了呼律的脚下,三箭齐发,逼得呼律□□的汗血马不敢上前,莫贺笑道:“正是不想死,才来送我的兄弟一程!”
“你忘了我对你的恩情吗,要不是我,你哪有今日的风光,你们这群卑贱的牧民哪有安顿的地方,我可是将整个辽河以北都交给你了,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呼律无法上前,只能举着弯月刀指向莫贺,细数过往以期莫贺能放他一马。
“你也忘记蠕蠕子弟对我们突厥部或打或杀的时候了,凡我突厥所有,你们尽皆抢去,不止辽河,整个漠北都该换一换主人了。”
轰鸣之声愈加频繁,山上的碎石不断滚落,莫贺见状向空中射出三发箭,带着部众向山后撤去,呼律却发了疯似得转身向方衡冲去,掏出袖箭胡乱地射过去。没等他靠近,刚才莫贺所在的地方崩塌,河流溃涨,居延河两岸的山峰山石支离破碎,朝着呼律的部队滚落下去,上头的碎石躲避不及,黄土泥流就从前方涌了过来,被围堵的柔然士兵尽数被冲下居延河。
方衡等人在看到莫贺的信号后,纵马向两侧散开,他正一枪挑过赶来的柔然救兵,呼律抱着必胜的决心将军营众人尽数带至居延河北岸,只余千人在营帐留守,现在赶来救援已是徒劳。
不曾想呼律的毒箭直直地朝着方衡射来,王桢斜倾着身子欲用手中剑挡住毒箭,哪知随后紧跟来四五只箭,呼律竟是将毒箭一并朝着方衡射完。王桢跃马跳到方衡背后,反手斩断毒箭,却不妨被余下的三根毒箭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