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明在雪地之中已经跪坐了几日。
他断掉的四肢已经重新长了回来,身上了除了那些难以去除的疤痕之外,已经再无伤口。
大雪在这几日里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在地上留下了足有一尺多厚的积雪,掩埋了这里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也把包着无月明的茧埋了一半。
朱玉娘耗尽三魂七魄留下的茧是如此的坚硬,为无月明挡了几日的风雪后才出现了减弱的迹象,呼啸的风穿过逐渐消失的茧吹起了无月明沾满褐色血块的头发。
像是一座冰雕一样一动不动的无月明缓缓地抬起头来,晶莹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瞬间变成了一滴滴的小水珠,随着小水珠越来越多,逐渐聚成了小河,沿着无月明的脸颊流了下来。
嘶吼了几天的无月明喊破了自己的喉咙,现在的他甚至发不出声音,他默默地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淌着齐膝深的雪径直向前走着,在朱玉娘死去的地方停了下来。
无月明弯下腰去想要把朱玉娘的尸骨挖出来,可指尖碰到雪地的一瞬间他就又直起了身子,仰起头看着天,大口地喘着粗气,就像是这雪冰冷刺骨,凉透了他的心。
过了好一阵,无月明才再次下定决心跪在地上,挖起了雪地。
当表面的浮雪被去除之后,下方大片的凝结成冰的血水就露了出来。
无月明小心翼翼地将冰块敲碎,在堆叠在一起的睚眦尸体中翻找着,终于翻出了几根还算完整的人骨。
他脱下身上残破的袍子,将这几根骨头包在里面,再将这个包袱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一步步走向了回家门关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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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往年比起来,剑门关也有些冷清,以往热闹的街道此刻只有一小半的房屋还有人烟,飞禽走兽也各自躲在巢中御寒,就连山口处的小河也结了冰。
河面上巴掌厚的冰层开了两个洞,两根鱼线从洞里伸出来,接在岸边架着的两根鱼竿上,鱼竿正对着的是两张小马扎,马扎中间是一堆烧得正旺的篝火,篝火之上还有一壶刚热好的烫酒。
一年四季都只穿一件单衣的陆义大大咧咧地坐在其中一张马扎上,小口地品着酒。
另一张马扎上坐着的李秀才则把自己裹在厚厚的袄子里,还带着一顶大大的羊皮帽子,就连脖子都缩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鼻子,一手拿着一本,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笔,时不时得在上写写画画,就是笔墨总是会被冻住,他不得不写一会儿就停下来,在篝火边把笔墨重新融化开。
“我说老李你出来钓个鱼还不忘带着你那几本破,你看你写个字都这么麻烦,你累不累啊?”
李秀才没好气地瞥了陆义一眼,“谁让我出来钓鱼的?谁让我出来钓鱼的?我在家里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待得好好的,谁非要把我叫出来的?你当我愿意出来吗?”
陆义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指了指躲在厚厚云层之后的半个太阳说道:“这一年也没机会出来钓一次鱼,现在到了年关才好不容易有了时间,寻思着叫你出来嘛,再说这天气多好,就是冷点罢了。”
李秀才才懒得理陆义,从篝火边把砚拿回来,用笔尖蘸了蘸刚化开的墨,在上写了起来。
陆义挪了挪马扎,凑到李秀才身边看了看,只见他手中的上全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每个符号后面还有一些注释,就像是在写一本字典,“我说老李你这是在写些什么东西,我怎么看不明白呢?”。
“我看起来都有些费劲,你这个大老粗当然看不明白了。”
“这是什么啊?”
“孟道长前些日子给了些笔记,里面一部分是古字,另一部分是妖族的字,都是孟道长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总结出来的,古字虽博大精深但还勉强能弄得明白,这妖族的字才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李秀才捧着手中的,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孟道长让你弄这些干嘛?”
“孟道长没有明说,只是告诉我把这些知识整理成册,方便后来人学习,很快就有人能用到。”
“咱们剑门关都是些老头子了,谁还有精力学这些东西?总不能交给月明那小子去学吧?”陆义瞧了一会儿也没看明白上的东西,忻忻地缩回了脖子。
“月明?那小子听故事的时候倍儿精神,一让他规规矩矩读识字,他就静不下心来了,读这件事啊,要么从总角开始,要么就知天命之后,这种半路出家的小年轻啊,正是心气浮躁的时候,让他们坐下来安心读,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嘛。”
“月明可是你唯一一个学生了,你就这么评价他?月明比起同龄人可要早熟得多,再说玉娘总想让他多读些,不要总想着打打杀杀,月明那么听玉娘的话,说不定将来就继承了你的衣钵呢?”
李秀才回头看看陆义,一副我早就看透你的表情说道:“他要真跟我去读了,你难道不会觉得可惜?”
“可惜,当然可惜,可惜到夜里都睡不着,”陆义踢了踢腿,从篝火上取下酒壶为自己的酒盅添满烧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月明这孩子的天赋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想必那木兰教百年一遇的圣女,水云客闭门不出的天元,还有隐士家族里藏着掖着的年轻翘楚也不过如此,这样一个‘东虚’有望的人如果真将心思花在读上,说是天下所有修道人的损失都不为过。”
“华胥西苑这地方还是太小了,对咱们这些黄土埋了半截儿的人来说还足够,对他们这些小家伙来说确实是挤了些。”李秀才把揣进怀里,在火边烤着手。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黄土埋了半截儿的只有你,我可还年轻呢!”陆义赶紧摇了摇手,搬着自己的马扎坐远了一些,要在距离上就与李秀才划清界限。
李秀才丢掉了读人的风雅,从篝火里抽出一根烧着的木柴朝陆义脸上丢了过去。
陆义随手接下了木柴,又把它塞回了篝火里,“话说回来,老李你今为什么待在家里,往年这个时候不都是跟着玉娘在排演节目吗?”
“今年不知怎的,玉娘迟迟没有来联系我们,说不定是今年走的人太多,玉娘也没有心气去做这些事了,可惜我这几年用心钻研的二胡技艺,如今也没了用武之地,再也无人听喽。”
“你这么一说,这几日确实是没见过玉娘的人,月明那小子好像也没了踪影。”
“说不定是玉娘带着他去不凉城了,月明不是老早就惦记着去城里看看吗?他这一年经历了这么多,也该去散散心了。”
“就算是去不凉城,也该回来了啊,明日可就除夕了。”
“有玉娘跟着,出不了事的。”李秀才舔舔笔尖,又在自己的上写写画画起来。
陆义想了想确实如此,有玉娘跟着,无月明又能惹出多大麻烦呢?一想到这,陆义眯起了眼睛,哼着小调,安心地等着河里的鱼儿上钩。
或许是天气太过寒冷,河里的鱼儿没有一点想要从水底游上来的意思,等了半天一无所获的二人正起身要走,波澜不惊的河里突然像水烧开了一样热闹起来,几条个头不小的鱼甚至从二人挖好的冰窟窿里跳了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因,二人对视一眼,将神识放了出去,很快就发现了异常,不远处通往剑门关的陡峭山路上,有一股二人非常熟悉的气息肆无忌惮地释放着杀意,缓步朝山上走来。
两人不敢再犹豫,丢下手里的鱼竿,直奔关口而去。
当两人看到衣衫褴褛的无月明光着脚一步步走上来的时候,饶是二人有了心理准备也还是被吓了一跳。
李秀才率先迎了上去,“月明,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先生……”无月明抬起头,空洞的眼睛看着李秀才,久久未能说出话来。
陆义走上前来,大手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问道:“你小子又到什么地方闯祸去了?玉娘呢?她难道没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