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去在乎树林里随时可能会出现的睚眦,夏天的剑门关绝对是个风景不错的好去处,绿树绕碧瓦,细雨点红墙,今年的落木盖在去年的黄叶上,稚嫩的新芽从松软的苔藓深处探出头来,高耸的树木上有大尾巴的松鼠抱着坚果爬上爬下,千奇百怪的飞虫在五彩斑斓的花丛里争奇斗艳,林间还有潺潺的流水,时有锦鲤跃然而上,溅起朵朵涟漪。

“梨花葬院拂尘日,阡陌初相识。春衫藏杏乱纤枝,怒发西亭舞剑害相思。”

林间的一座凉亭里,李秀才一手握着,一手撑着折扇,摇头晃脑念着词。

无月明手握纸笔,正襟危坐于凉亭中央的八角桌上,一脸的凝重,除了握笔的手以外浑身各处不敢乱动一丝一毫,似是手里那笔杆有千斤重量,需要花费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悬于纸上。

李秀才绕着亭子转了一圈的功夫,无月明终于抄完了这半阙《虞美人》,递给了李秀才。李秀才接过纸张检查了一遍,坐在了桌子的另一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示意无月明接着抄写。

无月明跟着李秀才读识字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虽然算不上目不窥园,但至少也配得上一个专心致志,几个月前还大字不识一个的无月明,现在也算半个读人了。

李秀才抿了一口茶水,对埋头写字的无月明说:“知道你平时事情多,其他的可以不管你,但这几首词一定要倒背如流,到时候我对玉娘也有个交代。”

“这几首词有什么不一样吗?”无月明见过李秀才屋子里的架,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种籍,诗词歌赋更是数不胜数,不乏大家之作,这几首词在其中算不上出彩,却让剑门关的所有人都烂熟于心。

“说起这个,要讲的故事可就长了。”李秀才摇了摇提着狂草的折扇,把藤椅压的“吱呀”作响,“那还要追溯到素梨人真的只是个戏班子的时候,那时候连孟道长都还是个小孩子。”

无月明撸了撸袖子,玉娘让他跟着李秀才读识字的时候,他本以为李秀才会是个古板的老学究,认识之后才发现与其说李秀才是个秀才,不如说他是个说先生,每日大字不教几个,尽给无月明讲故事了。不过无月明也爱听,上次这么给他讲故事的人已经永远留在了那个雨天。

“那时的素梨人只有二三十个人,是个不大不小的戏班子,他们住在不凉城外,逢年过节会到城里唱戏,素梨人的大当家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但戏班子里的每个人都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小姑娘也很争气,不仅戏唱得好,说弹歌舞更是样样精通,年纪轻轻就是不凉城里出了名的歌伎,从市井小民到达官显贵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若是不凉城里也有花魁榜,这小姑娘定是榜首!”

李秀才嘬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眼神迷离,似是整个人都进到了这个素梨人代代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在她十六岁那年的春天,遇到了一个同样意气风发的少年,这半阙《虞美人》就是在追忆二人的初识。”李秀才用扇子指了指无月明刚刚抄完的词句。

无月明点点头,他大概明白这词的意思,手上的笔没有停下,继续抄写着。

“二人一见钟情,心生爱慕,没过多久就成了亲。得知女子成亲的消息,全城不知有多少男人彻夜难眠,若不是她夫君也是人中龙凤,二人郎才女貌,实乃天作之合,只怕这桩亲事是怎么都要毁了的。婚后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是华胥西苑里人人都羡慕的鸳鸯。”

李秀才把折扇放在肚子上,将双臂枕在脑后,闭上了眼睛。

无月明也在此时落笔,捧起纸张,吹了吹未干的笔墨,磕磕绊绊地念到:“鸳鸯比翼烟光暮,对卧相回顾。春宵长夜起红烛,契阔三生白首共沉浮。 ”

“两人心地善良,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教他们谋生的手艺,素梨人也越发壮大,由二三十人涨到了一百多人,有了自己的酒楼戏院,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小的戏班子了。在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时候,两人的儿子在除夕前一天出生了,新生命的到来给苦闷的生活带来了真正的希望,素梨人的喜宴摆了七天七夜,自那之后华胥西苑才有了庆祝新年的习俗,在此之前,华胥西苑就像一滩浑浊的死水,每个人都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混吃等死,更别提去做这些事情了。”

“少年侠义题新榜,往事缠心上。郎骑竹马绕东堂,西院藏身回首唤亲娘。 ”无月明小声地念叨着,他觉得词里的孩子是如此幸福,无忧无虑,还有个这么爱他的娘亲。

“只可惜这是华胥西苑啊!”李秀才一声长叹,坐起了身,一口喝尽了杯中茶水,空茶杯与盏托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无月明起身为李秀才续上茶水,这故事他还没听够呢。

“世间惨剧若有一旦,华胥西苑独占八斗!二人的幼子竟在五岁的时候就夭折了,试问谁人闻之不悲!”李秀才怒目圆睁,一巴掌拍在了八角桌上,消瘦的身形竟带来了如陆义一般的压迫感,那是读人特有的浩然正气。

李秀才这一巴掌震得无月明一笔画了老远,他抬起头来问道:“是睚眦吗?”

李秀才点点头,直立的眉毛垂了下来,“那时的睚眦远没有现在这般猖狂,只在深山老林里出没,无论是修道者还是普通人都无人去管,没有人把睚眦当回事。”

李秀才摇摇头,面露惋惜之色,“但谁也没有想到,那个秋天竟赶上了第一次兽潮,人们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多的睚眦一同出现,没有人做防范,兽潮一路杀到了不凉城脚下,直到不凉城里的修道者出手才制止了这次兽潮,那时城外的人死了一半还多,留在素梨人宅子里的幼子也没能幸免于难,被睚眦叼走了。在城里出演的夫妻二人逃过死劫,却难逃活罪。得知儿子生死未卜的夫妻二人肝肠寸断。”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丈夫不顾众人劝阻毅然决定去寻自己的儿子,可谁知这一去竟是永别。女子不眠不休地等了三天三夜,直到昏厥过去都未曾等到丈夫带着儿子回来。”李秀才长叹一口气,无月明手中的笔也慢慢地停了下来。

“醒过来的女子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至都没有为丈夫和儿子办理丧事,而是主持素梨人帮助流离失所的难民重新安顿下来,众人只当她是故意不去想这件事,所以也没有人再提,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当一切都重新回到正轨,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转眼就又是新年。素梨人像往常一样搭起了戏台,鹅毛大雪也挡不住城里城外的人,无论是承过夫妻二人恩情的还是佩服二人品行的都一同前来,共同庆祝新年的来到和灾难的离去。”

李秀才站起身走到一旁,扶着栏杆探出头去,林间的微风和聒噪的虫鸣都失去了踪影,只有二人稍显沉重的呼吸声。

“着红衣的女子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来到台上,丧夫丧子没有将她击垮,她对台下来宾施礼,眼如明月眉如黛,人还似旧时温柔,声也如旧时婉转,只是那唱词却不再是人们听过的,而是这几首新词。”

“而今全似惊鸿影,难绘当年景。江湖何处可垂纶,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无月明捧着,一字一句地念着词。

李秀才挥起了手臂,慷慨激昂的把最后一首《苏幕遮》诵了出来:“梦难平,思又醒。皓月烟花,花照人憔悴。满院宾朋皆酒醉,独对昏黄,歌尽鬟霜鬓。怨年年,长此命。恐誓难循,旧墓难成对。惟愿郎君仍候妾,应葬一坟,来世复此行。”

无月明看着李秀才的背影,只觉得颇有几分落寞。

“女子唱罢,满院噤若寒蝉。女子施施然一笑,摘掉珠钗,脱去红衣,红衣之下竟身着缟素,从台上缓步走下,一路向西,走出了戏院,走向了深山,再未回头。”

“没有人拦她吗?”无月明问道。

李秀才回过头来笑着说:“她死意已决,此时只是想与丈夫孩子更近一些,若这也要拦,那才真是恩将仇报。”

无月明垂下了头,他还想不明白其中的许多道理。

“在那之后,睚眦越来越强,这样的故事也越来越多,与睚眦有仇的人便聚在一起一同抵抗睚眦,慢慢地就变成了如今的素梨人。”

“明白了。”无月明接着抄完了那首《苏幕遮》。

李秀才重新躺在了藤椅上,摇摇晃晃地哼唱起了这几首词。

“那先生你也和睚眦有仇吗?”无月明突然问道。

“以前没有,在这里呆久了,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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