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慎从仁寿宫出来,外头已下起了蒙蒙细雨,他径直往祖母的寿康宫而去,还未进,便听得一阵牙牙学语之声。
他站在门口,示意宫女小黄门噤声,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坐在殿内的地毯上,手上紧紧握着一串铃铛。祖母坐在她对面,正不厌其烦地教她说话:“跟祖母念,叫爹……爹……”
那小婴儿摇摇手上的铃铛,只发得出模糊的音节:“呀……啊……”
那孩子已经五个月了,渐渐长开了些,眉眼几乎同林容一模一样。又不知老太太说了些什么,那孩子顿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来。
陆慎站在那里,望着那孩子,忽觉心中大悲,一片荒芜。
这孩子还这样的小,以后她会学会说话,学会走路,会叫爹会叫祖母,会有花团锦簇、尊贵无比的一生。可是,她的母亲,那个总是神情淡淡,嗔怒着骂他无赖的女子,已经葬身江底,永远停留在十九岁了。她在雍地这三年,想必是困苦时多,欢愉时少。
困苦时多,欢愉时少!
陆慎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这才叫老太太瞧见,命人请他进殿内去,见他神色寂寥的模样,劝道:“你很不该这样,悲喜要有度,这是家里自幼便教你的道理。倘若你媳妇儿还在,瞧见你这样,她又怎么能不伤心呢?去了的人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要向前看才是。更何况,还有阿昭呢,为了她,你也得多少打起精神来。”
说到阿昭,她似乎明白这是自己的名字,嘴里含糊不清地‘啊啊’两声,冲着陆慎张开手臂,这是要他抱的意思。
陆慎抱了她,坐在膝上,一根手指叫阿昭紧紧攥住,便要往嘴里塞,忽听老太太道:“你刚见过你母亲了?”
陆慎嗯了一声,老太太又道:“你母亲那个人我是知道的,脾气不好,但是说坏也没那么坏。往年间还好些,这几年,她服用五石散上了瘾,便越发糊涂起来。起先她服这五石散,是她被长公主鞭挞后,为了止痛,渐渐的便戒不掉了。念着这一点,你也要体谅她些。”
陆慎抱着女儿,衣襟上都沾满了这小丫头的口水,忽然手指头微微发痛,笑笑:“这孩子长牙了?”
老太太顺着他的话,转了话头:“四个月就长了,这几日我熬了些肉羹喂给她,她尝到味儿了,连乳娘的奶都不肯吃了呢,也随你小时候,整天笑嘻嘻的,不大哭。”
阿昭趴在陆慎肩上,满是口水的小手去挠陆慎的头发,渐渐叫她抓了一小戳在手里,使劲儿一抽,陆慎故做吃痛的神情,反逗得小阿昭咯咯笑出声来。
老太太也跟着笑起来,命人递了湿棉巾上去擦手:“有些话,你不爱听,我也得说。我年纪大了,还能照看阿昭几年呢?你总是要选嫔妃、立皇后的,不知你有没有人选,打算把阿昭交给谁抚养?雍州勋贵家的女儿倒是有几个好的,臣士族里也有好些江南水乡女子,今儿我见了一个,温温婉碗的。”
陆慎不答,好一会儿才道:“我打算亲自抚养阿昭,替崔氏守孝三年,其余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
他又坐了一会儿,抱了阿昭出殿来,在浓浓的夜雾中,父女两,径直往起居的承庆殿而去。
第88章
景平四年的夏天来得尤其的早,刚过小满,便连下了几日的大暴雨。云销雨霁一天晴整个洛阳皇宫都似乎满是喧闹的知了声。
宫人们轻手轻脚把凿成四四方方的冰块儿小心翼翼运到勤政殿西侧的五间楹房内,刚进门口,便听见大臣朗声奏对的声音:“陛下,历经三年休养生息中原之地民生恢复,仅今年一年,便产粮两千万石棉花、生丝共计一百五十多万斤累计开垦荒地一百六十万亩,中原人口已将近一千两百多万户。”
又听得天子低沉的声音:“治天下者,当不尽人之财,而使人有余财也。乱世新立之朝,莫不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与民休息。”又问:“均田之法已大见成效,地方各郡县今年新修之沟堤、水渠,复古河道,进展如何?”
话音刚落旁边一位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便手持玉圭,立刻站起来:“回陛下工部去岁主导对黄河排淤,以及在闽浙一带御咸蓄淡,已惠及百万……”
宫人立在那里,不敢随意进去,等站在里间的小黄门轻轻挥手,这才抬着冰块往铜瓮去,事毕,几乎不发出一丁点异响,又蹑手蹑脚退出殿外。
有一个小黄门是新进宫来的,同掌事太监是同乡,走得远些了,问道:“怎么刚才殿内的那些大人,不穿官袍?奴婢在宫外常听人说什么满朝朱紫贵来着,进了宫一瞧,皆是青衣角带,只有大朝日才穿公服。”
那掌事太监拧着那小黄门的耳朵:“不该问的别乱问,陛下替先皇后守孝三年,诸位大人也自然不敢僭越。”又叮嘱他:“宫里可比不得外面,不可随意乱问。”
小黄门嘟囔道:“前几日不是才办过先皇后三周年祭祀,在大相国寺办了许多日的法会?已满了三年,除了孝服了?”
掌事太监立刻竖眉瞪他:“噤声,你好大的胆子,敢议论这些,今日你不要吃饭了。”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议事已毕,宫人奉了茶、酸梅汤进去。
高堂上端坐的天子虽除了白衣,却仍旧是一身青衣素服,忽笑问道:“诸卿可知,洛阳城如今有一桩新闻,言道金谷园旁有一女子卖唱,一路从沧州千里迢迢赶来洛阳,对武安侯自荐枕席,引为一时佳话啊。陈爱卿,你的宅子便在金谷园附近,可有听闻这桩雅事啊?”
陈涵之是个聪明人,知道陛下从不无的放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呢,立刻站起来,道:“臣略有听闻,只不过并非雅事,是刑部驳回了沧州郡守的一件命案,这一家人上京喊冤的。”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不知武安侯又如何牵涉其中了?”
这样的事,刑部没有管,台谏没有折子,陆慎如何能不恼火,把手中的瑞兽铜镇纸丢在桌上:“勋贵旧臣,平日倚势冒法,凌暴乡里,朕念其军功,宽犹以待,如今在天子脚下,竟敢如此放肆。”
诸臣听得这话,具是放下茶盖碗,站起来:“陛下息怒。”
陆慎冷冷道:“今日下衙之前,台阁出一份条陈出来,武安侯如何在乡里强占民田,如何杀人破家,皆一一具实奏来。”
众臣出得殿来,已经是夕阳西斜之时,迈下丹陛,便见殿前金砖上跪着一人,不知跪了多久,已经叫晒得嘴唇干裂、满脸通红,大臣们互相望了望,替眼神已不大好的德公分说道:“老大人,是安丰王。”
德公抚须沉吟:“喔,陛下待宗亲甚厚,何故如此啊?况安丰王是陛下四堂兄,太后甚爱之。”
诸位大臣皆摇摇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今日陛下动怒,安丰王恐怕没那么好过关的了。”
一时,有小黄门站在殿门口唱喏:“宣安丰王觐见!”
安丰王陆晄,行四,是陆慎的堂兄,幼时颇厚,为皇亲中第一人也。只去年陆晄带兵入闽平叛,吃了败仗,不独损兵折将,连帅旗帅印也叫夺了去,险些被生擒。奏报一经台阁禀上,令陆慎大发雷霆,当即解了他的军职,命他在家静思己过。
陆晄闻听殿内传召,立刻躬身站起来,只他跪得太久,略一走动便又疼又麻,强撑着走到殿内,也不敢去瞧陆慎的脸色,直直跪下请罪:“罪臣陆晄,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陆慎哼一声,拾起一本奏折便直愣愣仍在陆晄跟前:“听闻有一出新戏,命唤《十一娘怒沉皖江》,你可听过?”
陆晄跪在那里,有些莫名:“陛下,罪臣实不知此戏。不知这戏,唱的是什么……”
陆慎哼一声,冷冷问道:“当真不知道?”
陆晄摇头:“臣实不知。”
陆慎挥手,一旁的小黄门便奉了一幅画卷到陆晄面前,缓缓展开,正是陆晄府中的夜宴图,觥筹交错,侍女伶人相间,胡璇飞扬,颇有醉生梦死之态。
坊间传闻,新帝设廷卫,监视百官一言一行,今日陆晄亲身领教,当即吓得楞在那里,后背忽地冒出一片冷汗来。
陆慎肃色训斥道:“朕命你在家静思己过,你反呼朋引伴,在家里昼夜欢饮,谈词赋曲。听闻你还请了南人名班在家里整日唱戏,有一出折子戏,名唤《十一娘怒沉皖江》,讲的是一位歌姬受人所骗,沉江而死的故事。”
说着声音越发严厉:“寻常百姓之家,尚且知道避讳先人名讳。你是不知皇后行十一,还是不知皇后是沉江而去?你一一具知,还要在你的府邸把这戏连唱三日,莫非语涵隐射,是有诽谤皇后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