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慎仿佛醉得厉害起来,只轻轻嗯了一声,勉强就着林容的服侍,漱口,盥手,又叫林容弯腰拿着松江布手巾细细擦拭了一遍。

陆慎微微抬头,便瞧见她一双碧玉滴水的耳坠仿佛荡秋千一般,不知她今日熏了什么香,淡淡的果木味道,又仿佛夹杂着什么花香,那味道极淡极淡,再一闻,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了,若有若无。

陆慎平时最恨这些脂粉香,此刻却觉得,这脂粉香大抵也是不同的。女子低垂螓首,卷着松江布划过他的手心,他心里微微不自在起来——倒也不算一无是处,起码识时务,知进退。

林容另换了一双紫檀玛瑙金银箸,从攒盒里捡了一个粉白相间的鲍螺,乘在金盘里,垂手立在一旁:“君侯!”

陆慎慢悠悠吃了半个,缓缓吐出个字:“善!”

下首的司马云中铁青着一张脸,陆慎以妻为婢,命其服侍酒宴,折辱的又何止一个崔氏女?分明是在打他的脸!什么士庶、贵贱,只怕陆慎从未放在眼里。

司马云中一口一个士庶之别,自诩高门贵胄,彼此合党联群,那又如何呢?

陆慎对座下异像恍若未闻,依旧一脸和煦:“此物甜腻,司马大夫请满饮此杯!”

陆慎不动声色之间,狠狠打了这群士族的脸。直至酒宴散去,司马云中再无只言片语。

酒筵散去,林容被侍女引到偏殿等候,她站得有些久了,膝盖有些隐隐发疼,略歪在榻上小憩,不知等了多久,依旧没有人来,便撑着下颚枯坐,望着小几上的汝窑花囊发怔。

忽听得外面帘栊响动,一个丫头问:“你做什么去?

回话的也是个女声,只声音孱弱,想必年纪小些:“桂圆姐姐,夫人在里面等了小半个时辰了,才席上也未进水米,我送杯六安茶进去,也是个意思。”

那唤桂圆的丫头冷笑两声:“小蹄子,才满殿寻不见你,不知上哪儿闲打牙去了。这会儿子倒钻出来,打量着攀高枝儿去。不过你也是个蠢的,上不了什么高台盘,听见人唤里面那位两句‘夫人’,还真把她当个人物了?巴巴地凑上去,你当她能有什么好的?”

第13章

小丫头讷讷:“才刚杭卿姐姐唤我送东西去朝云殿呢,姐姐只说我就是,把夫人扯进来又有什么意思?”

琉璃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汲着绣花鞋一颠一颠,抢过那茶喝了两口,白了她一眼:“一口一个夫人,叫得好亲热?外头买来的,果真是眼皮子浅的。”

外头买来的到底比家生的要低一等,小丫头不敢驳,低声:“姐姐!”

琉璃哼一声:“当初下聘的时候,七老太爷跑去祠堂哭祖宗,雍州府里太太头一个不待见她,老太太也未必多喜欢。当初四奶奶过门,老太太、太太并亲戚们给的东西堆满了三间大屋子。她这回又得了什么,连一盘吉祥钱都没有,上上下下不过面子情罢了。她再尊贵那也是姓崔。将来的下场,说不准还不如咱们这些服侍人的丫头呢?”

说着她笑起来:“她今儿不是才做了一回丫头,服侍人的差事吗?又比谁强来着?”

琉璃声音越发大起来,小丫头忙道:“嘘,琉璃姐姐,小声些。她才打盹呢,保不准已经醒了。咱们伺候人的,能囫囵过去就是了,何必定要给谁个没脸?认真闹起来,总是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不是。”

琉璃恨恨瞪了那小丫头一眼,到底有些惧怕之心,扯了扯裙摆站起来,音量低了些:“好好好,你不过是外头几两银子买了来的小丫头,吃饱饭都没几日,现如今也指教起我来。你越兴奉承去,我等着将来叫你一声姐姐,也不知你有没有这福气?”

说罢一摔门帘,转身不知往哪里去了。

那小丫头哎了一声,见那盅茶已经叫桂圆喝光了,只好到外头来,往红泥小火炉上提了一壶滚烫的水,又往掐丝蓝盒子里拿出一小罐茶叶,用汝窑盘子托着进去。

甫一进去,便见一美人榻上坐着一女子,正拔了玉簪挑那灯烛,烛光明灭,映在女子脸上,越发衬得她乌发玉颜,素骨凝冰。

林容听见响动,回过头来,见是个穿绿衫子刚留头的小丫头,才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怯怯地福身行礼:“夫人,您醒了!”

林容嗯了一声,惫懒说话,示意她把托盘放在面前海棠式雕漆小几上,从瓷罐里挑了茶叶出来,用滚水过了三四次,取了第五次的茶汤倒在一白地矾红勾莲纹的盖碗里,这才缓缓抿了一口,见小丫头痴痴望着自己,笑道:“你也来一杯么?”

小丫头摇摇头,低着头往瑞脑香炉里添了一把苏合香,好半天才小声道:“夫人,您长得真美,连泡茶的动作也这样好看。”

这小丫头一股子天真稚气,林容笑笑,随口问:“你从雍州来,路上走了几日?”

小丫头偏着头想了会儿:“大半个月的功夫才到,不过路上杭卿姐姐病了,又耽误了几日。路上歇在十里堡,那一庄的人都染了疫病,我们不知道,后来杭卿姐姐也开始发热说胡话,把护送的胡都尉吓得半死,唉声叹气,说杭卿姐姐倘若有个万一,不知怎么向君侯交代。幸好,后面吃了药,渐渐好了。”

林容听了,只淡淡地嗯了一声:“那路上真是辛苦了。”

小丫头等了一会儿,见林容没有再问,奇道:“夫人不想问问雍州的事情吗?”

林容道:“大约是不用知道的。”

小丫头挠挠头,不懂:“不用知道?”

林容摸摸她的发顶,只笑笑,不再解释。

正说着,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金丝藤红漆竹帘被人抚开,林容站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石青靴子。

陆慎新换了一件玄色的箭袖,站在背光处,越发显得蜂腰猿臂,鹤势螂形。他才席上喝多了酒,一身的酒气,步子都有些虚浮了,略微歪在榻上,靠着一个半旧的锁子锦引枕,闭着眸子好半晌,这才挥手命丫头们都退下:“都出去,外头伺候!”

陆慎睁开眼睛,见林容一身素绸立在灯下,发若乌云,芙蓉粉面,娥眉远岫,虽不着锦衣华服,也难掩其国色,反倒别有一番清丽婉约之美。

所谓灯下望美人,多见一分袅袅。

不知怎的,或许是饮多了酒,陆慎升起一股莫名的燥热之感,直至腹下。他微微撇开眼,灌了几杯冷茶,这才好些,开口唤:“崔十一娘?”

林容微微屈膝:“妾身在,不知君侯有何吩咐?”

陆慎瞧她静静立着,虽是臣服之姿却带着几分世家贵女特有的疏离,从容不迫,不疾不徐。

陆慎不自觉皱眉,随即隐下,声音也冷硬了几分,改了称呼,问:“你出自簪缨之族,诗礼之家,在江南有贤媛的美名,想必是幼承庭训,腹有诗之人?”

林容眼皮一跳,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崔氏的确是代出才女,原先的崔十一娘也是自幼启蒙。可林容不是崔十一娘,从来也没学过法,来了这里半年,勉强学得一丁半点,论字迹不过工整而已,是绝比不上大族闺秀的。

她下意识反驳:“妾身自幼蠢笨,不通诗,比不得族中姐妹,只勉强识得几个字罢了,不敢妄称贤媛。”

陆慎摩挲着桌面的一柄洒金曹阳扇,轻轻喔了一声:“既然识得几个字,又为何不懂闺训?礼记有云,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雍地虽无女子不出闺门的陋习,只是擅见外男却也不妥……”后面的话未说完,意思却很明白了。

林容顿时明白过来,今日在十里亭送别江州长吏时,她没有戴帷帽,叫陆慎瞧见了,惹了他的忌讳。江州风气开放,女子出门,无论长幼,都没有蔽面的习俗。

她心里觉得可笑,擅见外男?今日陆慎唤她服侍酒宴,见的外男又何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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