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径行马到了县衙外。只是他这样的人是不能把美人带回府的也没资格领人进去,他是外院行走的,这两年得了老爷的赏,不过在县衙外沿街的地方赁两间屋子,屋内屋外只得一个瞎了一只眼婆子帮闲伺候。

当下打马回院子锁了林容在屋内,一双极腥臭的手去捏她的脸蛋露出一口黄牙:“小娘子先歇息一番,等爷回了府君的话,这就回来陪你。”走出几步,又回转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绿油油的:“刚才雪大,还没瞧清楚。小娘子这身皮肉……等你服侍我几日说不定还能引荐给贵人呢?”

这样想着,外头同行的又在催促了:“胡哥,磨蹭了半天,也该够了,老爷还等着回话呢?赶紧吧,这可耽误不得,人还能跑了不成?”

那络腮胡闻言,也顾不得林容,立刻匆匆出门,临了从靴筒里摸出三个大钱来:“做碗面端进去,守上半夜门。”

那瞎眼婆子嫌少:“天可怜见的,才府君门口看赏,抬了两大框钱出来,我这么个瞎眼的,一低头就抓了四五个大钱呢。这么三个钱,又要面,又要使人看门,可是不能够的。”

络腮胡抬腿便要踢,想起那美人满身绫罗首饰,又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钱出来,丢给那婆子:“看好人,再啰嗦,看爷不踢断你这老狗的腿!”

那婆子笑嘻嘻接过了,等人一走便立刻关了门,往厨房铜壶里抓了一把粗面,也不去管屋子里的林容,等面熟了,一面吃一面呸了一声:“窑子里的王八货,改天叫人杀了,才知还有比你狠的人哩。”

……

陆慎负气而去,一路疾驰,冒雪打马三十来里,这才勒住缰绳,无意识地在雪中任马信游。沉砚见他怒气稍稍消减,这才敢上前来,见陆慎不知为何,一片衣袖上竟血迹斑斑,惊道:“主子,您手怎么了?”

陆慎拉转马头,沉砚这才瞧见自家君上的右手上赫然插着一支金簪,那支金簪颇长,直插进半支在手掌里,又一路牵着马缰狂奔,撕扯间隐隐可见白骨,一片血肉模糊。

陆慎一面缓缓抽出那支金簪,一面把那金簪收进袖子里,淡淡问道:“何事?”

沉砚不敢问那手是怎么弄的,低着头回禀:“今日风雪颇大,天色已晚,前面三四里便是县城,此处县令本是裴令公昔日门下主簿,早已经城门恭候。不知爷见不见?”

陆慎回头问:“裴令公门下,今竟还有人在?难得,难得!”随即打马进城,吩咐:“召!”

那县令整衣觐见,也是个务实的官儿,陆慎面见时,或谈及稼穑水渠,或谈及良田山林,或操练乡伍,或治狱之得,皆是不疾不徐,言之有物。

陆慎是一向不怎么夸奖人的,见此也说了一句:“颇有裴令公遗风也!”

那县令不敢:“微末之臣,不敢与烛日同比。臣本愚笨,得裴令公指点之一二,也受用终生了。”

这样自谦的人,是很容易叫人有好感的,陆慎笑着点头,又耐着性子说了一盏茶时间的话,末了道:“与卿一席话,叫本侯受益良多。”

那县令口称不敢,躬身退出门来,再谦逊的人,也有了三分自得,回了府邸,见已下了大雪,大手一挥:“抬几筐钱往街上散,积德积福,积年积寿,今儿是老爷我的好日子。”

等着觐见的县令一走,陆慎便听沉砚在门外回:“爷,跟着夫人的暗卫回来了,照爷的吩咐,两人依旧护卫夫人左右,一人回来禀告。”

陆慎本同那县令相谈甚欢,闻此隐了笑,问:“几个时辰了?”

饶是沉砚自诩很会看主子眼色,冷不防被这么一问,哪里又知道问的是什么,愣了会儿,这才试着道:“自主子弃车下马,已有三个时辰了。”

陆慎那右手却未包扎,也无人敢去讨这个没趣,初时在外头冰雪冻住尚不觉得什么,这时暖和些便又淌出些血迹来,他望着灯烛好一会儿,这才吩咐:“宣!”

人立刻被叫了进来,沉砚一贯警觉,立刻知趣得躲了出去,那暗卫跪在厅中,每多说一句话,便叫陆慎暗沉的眼光压低一分:“禀君上,夫人自下车,在雪地里站了许久,往冰河边梳洗一番,这才往前赶路。直走了一个时辰,被一四十来岁赶路的庄户拉了上马……”

说到这里,那暗卫叫屋子里冷寂的氛围压得不敢开口了:“然后,也不知夫人同那人说了什么,两人都笑起来,夫人似乎……似乎还亲了那庄户眼角一下。”

做暗卫的便是主子的眼睛,便是再难听的话也是如实说,那暗卫换了口气,索性一气儿说完:“夫人现被那庄户安置在自家院子里,卑职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陆慎握拳转身,不一会儿才换的箭袖已经叫血浸湿了大半,他反不觉得疼,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来,语气里满是嗜血之气:“你说怎么处置?”

……

只是这暗卫有一样说错了,那络腮胡并不是什么庄户,而是外县的流氓泼皮,因生得孔武有力,这才得了县令府管家的青眼,寻常做个收佃租的打手。这夜县令得了陆慎勉励,心情大好,没听回禀的事,便先赏了诸人。

络腮胡是没资格面见府君的,回了管家的话,一人得了一千钱,又得了一桌好酒好肉,酒足饭饱之后,又有来人道:“你且回去,府君明日要亲自见你。”

络腮胡喝得醉醺醺,一时把院子里关的美人忘个精光,出了县令府,一面松裤腰带一面打着酒嗝,隔得远远地便瞧见一个黑影立在胡同口,啐了一口:“赶紧滚开,哪儿来的阿猫阿狗,敢挡你胡爷的……”敢挡你胡爷的路。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见黑影手起刀落,一大片血迹飞溅在青砖之上,那络腮胡的人头便像夜壶一样滚到来人脚下,犹自睁圆了眼睛。

那黑影将头颅用一块儿青布包裹,提了去覆命,这场巷子里的变故,也不过几息之间,只闻得几声狗叫。

林容这里好歹没被捆住,静静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只听得外间只有一个婆子走动,并无旁人——想出去也并不难。可这时,她冒雪不知走了多久,一双腿脚冻得没知觉,这时脱了鞋袜,才发现已经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来。

她最是怕疼,狠下手来一一挑破,又在心里把陆慎骂了个百八十遍,摘了一只碧玉耳珰,这才唤了那婆子到门边:“婆婆,替我开门,这只耳珰便送给你了。”

那婆子眼前一亮,倒是个贪财的,果忙不迭开了门:“那窑子里的烂货,竟舍得送你这玩意,起码得值两百个大钱吧!先说好,只准在院子里活动活动,不能出门。”

刚打开门,捉了那耳珰在手里,便听得隔壁院子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

那婆子见林容往那边张望,便道:“是胡管事家的儿媳妇,新得的小子才三岁,屁股上生了碗大个疔疮,大夫请了不少,还开了五千钱的赏,都不成,想必是不行了。”一面用衣袖去擦那只碧玉耳珰:“这是翡翠还是玉,在哪儿买的?”

林容静静立在庭中,听得那母亲的哭声实在凄惨,对那婆子道:“我会治这个病,得了赏钱,分你一半。”

那婆子半醒半疑,却还是得赏钱心热,急急忙忙将林容领了过去,一通胡言乱语,不说是大夫,反说得神神叨叨,又是祖上传下来的,又是庙里师傅教的,末了把林容推上前去:“你真能治吗?”

这县衙外住的都是相熟的人,又病急乱投医,见是个年轻女子也顾不得了,一家人只得这么一个独苗苗,女眷们都眼巴巴望着林容:“姑娘真能治?”

林容见那男童哇哇大哭,额头上满是大汗,大腿上长着个大疔疮,伸去摸,四周已然变硬发白,显然是病程晚期了。这样的病在现代好治,切开引流,将脓液完全排除,缝合之后,吊一周广谱抗生素,大多数患者便可以痊愈回家,等着拆线就是了。

林容点点头:“可以治,不过风险很大,要开刀切掉,不能保证一定治好。”说话间,已经取出荷包里的金针,用一旁桌子上的烈酒消毒之后,往那孩子的督脉第六胸处,后溪合谷处用针,不过一小会儿,那孩子痛感稍减,啼哭声慢慢减轻起来。

屋内众人便听得开刀,本吓得连连摇头,那管家一挥手便要赶林容出去,忽见林容露了这一手,当即惊住,立刻拱手:“请姑娘救命!求姑娘救命!”

……

林容点头,自吩咐准备小刀、药材、烈酒、棉花,直忙到半夜,这才挽了袖子:“要防细菌感染,我开一副药,先吃上一天,若不好再另开。”

那家夫妇见自家孩子虽开了刀,切下一大块化脓的血肉来,面色却好了许多,还睡得着了,当下供着手,千恩万谢。

林容坐在桌前,提笔思索中药里有什么广谱抗菌的,正写了两三位药材,一阵狂风吹来,掀开厚厚的门帘,漫天雪花里,陆慎正静静立着,已不知站了多久,肩上眉头皆是一片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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