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衡一听,立马捂住观应的嘴,小声提醒她:“这话不是你能说的。”
芝兰之气呵吐在方衡的掌心,他隔着软纱感受到一丝湿热,尴尬地撒开手,目光看向别处,将那只手负在身后。
“既要力排众议保下此二人性命,又要将旨意宣布天下,陛下的畏惧也会令百姓悉知的。只是未免宽容过了度......”
她转身瞥见方衡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禁轻笑了一声,不欲再说下去,其实他也心知肚明,只是埋在心中不想说出来,或者没有说的必要。
“小应,若我也参加了今年的秋闱,今日你会来看榜吗?”
观应没有回答,举着锦鲤面人在余晖之中缓缓转动,落日的馈赠将锦鲤映衬得流光溢彩,浑若真的一般。就在那一刹那,观应感觉到人群之中似乎有一道灼热而赤忱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蓦然停下脚步,循着直觉仰头望去,层层叠叠的七彩锦缎掩映下依稀可见江南春三个大字,缀着锦簇鲜花的窗棂朝青云街支开,白衣青冠的身影错落在一扇接一扇的西窗之中。
谢无咎今日在此赴鹿鸣宴,方才难道是他吗?
他若要在此时碰见了她,定然要跑下来抓住她,神采飞扬地好好炫耀一番,观应思及他那时的样子,又觉今日折腾一回,大抵是错觉,不禁自嘲似地笑了。
“他们之中,恐怕有不少人无法再赴今年的鹿鸣宴了。”方衡说时,内官捧着手谕径直入了江南春,想来正是秋闱复试的旨意,没走几步,就听得江南春中一阵骚动。
“是恨我,还是恨我的母亲?人与人之间会有没来由的恨意么?因为男女之情便要迫害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即便觉得荒唐,但似乎这样的恨极为寻常,并不独我一个人遭受。”
观应的语气极为冷静,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相关的事情。
“其实......”方衡正要开口,被观应打断了,只听她继续说道:“萧玉润也好,柳延意也罢,与她们相比,我以为她应该是更聪明的那一个。她自觉凭着陛下对大柳妃的爱宠,就能在东都为所欲为......可她太心急了,太自以为是了。即便与你许婚的人不是我,也不会是她,不会是柳氏的任何一个女子。”
禁军这些年一直是柳闻忠统领,而方氏的玄甲军昔年与许氏的血羽军势均力敌,而自从太后利用萧令淑的婚事,血羽军已尽数归萧氏皇族所有。近年来各地战事倚靠玄甲军,其名望与日俱增。太后早在多年前就做好了打算,即便放权,也要握住轻易不得更变的兵权,所以才会在柳氏得了禁军统领之位后,看中了方珏手中的玄甲军。
一个自小放在身边养大的安长公主不够,还需要一个身上淌着她血脉的观应与方氏缔结百年之约。
柳氏一族煊赫百年,柳闻仙一朝入宫,盛宠不衰至今,柳氏更是如日中天。可是人心易变,当初的柳闻音押错了宝,血羽军再没有回到许氏手中。柳闻仙为弟弟求得了禁军统领一职,方氏在朝中向来不偏不倚,手中握着大端朝最勇猛精进的玄甲军,他们又何尝不想与方氏定下姻亲。
因此只要大端朝再无许观应一人,方衡的婚事便有了缘由重新为他许婚,连她都能想明白,柳闻仙、柳氏那群人难道会想不明白吗?
方衡讶然,手中的缰绳攥紧了几分,“其实你都懂,对吗?”
“但我不想懂。我只想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死,我为什么会被送往临江,东都就没有我半分立足之地么?”
“东都实则龙潭虎穴,勾心斗角最盛之地,是而永安长公主当年将你送去远离是非的临江。”
正要拐去合庆巷时,观应被猛然蹿出来的孩童撞了个正着,她手里的锦鲤面人一个没拿稳,落在地上,几个孩童连声道歉,逃也似地飞奔离去,面人也瞬间被踩成一幅锦鲤写意画。
观应小心地将面人拾起,吹开上面附着的尘土,指尖划过扁平的鱼尾,不由地叹了口气,她一手掀开帷帽,鸦睫上下扑闪,眼尾沁出豆大的泪珠,“我身不由己地卷入他们的权力斗争,既然送我离开了东都,为何不让我一辈子都留在临江。”
“小应,明年,我带你回临江,好不好?”
方衡想要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可见她垂泪的模样,任泪珠砸在地上晕开,心有不忍。终究是将她揽在怀中,垂首附在她的耳旁向她许诺,言辞尤为恳切。他不知道如何去平复观应的心情,却似哀求般在征求观应的同意,手掌轻轻划过观应瘦削的肩膀,他恍然,她也不过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却在离开临江之后屡次遭难。
观应瞥眼瞧见绿蒲站在石狮前不知是进是退,一抹红晕浮上脸颊,忙推开方衡,她自觉两颊生热,慌忙转身落下一句“冬至还没过,你就在想明年的事儿了”,便匆匆跑进去。
方衡目送观应进了定国公府,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正要往北狱去。林风在附近屋舍顶上蹲了许久,终于找着机会三步并作一步,一跃而下,请示方衡道:“将军,属下还要继续盯着许三小姐么?”
“在她身边,你不正好落个清闲?”
林风径自起身边走边道:“属下也才听闻了宫中的消息,柳氏日后怕是起不来了,以后就没人再敢动许三小姐了。属下跟在三小姐身边虽说悠闲,却觉得还是在您身边效力更舒坦!”
“是吗?”方衡勒住缰绳,不禁回头望了眼定国公府,与林风说道:“她们一个有陛下的恩宠,一个有太后的宠爱,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这几天,她必定要去西寺看容娘母女,你记得拦住她。办好此事,也是为我效力。”
林风无言,这位三小姐真动了心思想去西寺,他哪里还能拦住,只能咬牙遵命,飞身跳上屋舍,往问园那处去。
方衡当即纵马往北狱过去,他听到了柳闻义要对观应上刑,若今日再晚一些到大理寺,他不敢想观应会遭受怎样的折磨,或许还是他太慢了一些。
梁知节的供词、裴献辑录梁知节与京中收受贿赂的册子、莫贺清剿柔然逆党时偶然所得的信函,早在上月就被秘密递了上去。而池月在梁知节被捕的时候就提前伪造名牒逃出了金陵,在北上潜逃去突厥的路上被方衡派去搜查的人抓住,并容娘、杜若两人一起被关入了北狱,是而方衡才不欲让观应知道容娘母女已不在西寺许久。
彼时谢柏与宋彦奉命在北狱秘审容娘、杜若、池月、梁知节四人,皇帝就在一墙之隔的密室静坐,只听梁知节等人一一供述了半日,此前的豫州无名女尸一案不出所料亦是他们的手笔,但种种罪行陈列之下,此案显得未足轻重。
方衡眼见陛下举起兔毫盏,迟迟没有递到嘴边,悬在空中许久,在听到池月承认这些年一直都是由她经手与柔然王庭传递消息时,他愤而将茶盏砸在桌上,茶叶随着震荡的茶汤溢了出来,叶似金线,缀在他的手指上。
“嗑哒”一声,那紫黑的兔毫盏从碗口裂开一道细密的碎纹直至圈足。
内官吓得连忙为皇帝擦拭,命人重新奉上一盏,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幽幽地提醒道:“陛下,大柳妃娘娘还病着呢。”
他倒是很会挑时候说话,此言一出,皇帝当即抄起新奉上来的茶盏,狠狠地朝那内官脸上砸了过去,厉声斥道:“朕竟不知道你也成柳氏奴了!”
说话的内官在宫里也是个积年的老人了,茶汤滚烫,直烫的脸上起了一溜水泡,又砸在额角上,登时红肿成一片,模样十分吓人。
此间众人屏息不发一言,而皇帝的呵斥传到了隔壁,梁知节立刻就明白了,不管不顾地朝着墙壁爬过去,一边拼命地捶打墙壁,一边嚎叫道:“陛下,臣冤枉,陈述种种罪行,皆为柳大人所逼。陛下,恳请饶恕臣一命,臣愿将功折罪,陛下!”
皇帝捏了捏眉心,对方衡说道:“那个叫容娘的妇人,确认是当年宫中走失的女官章芫吗?”
“回陛下,正是章芫。章芫当年因奉旨出宫为永安长公主采买点心,后长公主骤然薨逝,害怕太后娘娘降罪,便一去未归。逃至金陵时因医术精湛,被池月收留,这些年来一直在为池月制药。”
“奉旨?奉谁的旨?”皇帝听到方衡所言,诧异地抬眸。
当年之事虽然此时再回想来已经零碎模糊,但有一事他记忆尤深,萧令淑自被接入宫中养胎后,偶有派人出宫采买点心,也必要留着女官随身侍奉。萧令淑到了分娩前一两个月,被腰酸折腾得没了胃口,一应吃食就由太后殿中的小厨房供应,再没有派宫人往宫外去采买的时候。
那日萧令淑提前分娩,一人摔倒在殿中,若非洒扫的宫人瞧见,药丞道是再迟一点恐怕会母子都保不住。皇帝与萧令淑姐弟情深,现在听到此话才知蹊跷之处,本就因柳氏之事震怒,支在桌案上的左手紧紧握住了拳头,以至于关节隐隐泛白。
方衡当即纵马往北狱过去,他听到了柳闻义要对观应上刑,若今日再晚一些到大理寺,他不敢想观应会遭受怎样的折磨,或许还是他太慢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