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真的想好了吗?”老妇人手把着破烂的木门,转头郑重地询问道。
此刻,澜梦身穿粗布麻衣,戴着衣帽,看起来跟普通人家的女儿并无两样。
她打量老妇人面前满是泥渍的木门,这是夜北城东南角的一处偏门,原本是一片鱼市,现在冬季淤泥结冻,大门是打不开了,只剩下一处小旁门,挂着铁锁。
木门外,安西东北方向的冷风被夜北城高高的围墙挡住了大半,可剩下的依旧哀嚎着想要透过缝隙死命地向城内挤来,一时间也分不清那声音到底是风声,还是木门另一边饿鬼的哭嚎。
澜梦点了点头,风中带着砂砾般的冰晶,打在衣服上啪啪作响,她裹紧了衣帽与领口,就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半人的空隙时,她终于见到了夜北城城外的景象。
虽然鼻孔里结着冰霜,那一瞬,她依然可以闻见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那不单是死亡的气味,也不是鱼盐的腥臭之味,半刻钟之后,澜梦才明白,那是城外人们绝望的味道。
鱼市两旁的摊位悉数被毁,地上一堆又一堆的灰烬,木头应该是都被人拿来烧掉取暖了,有一些灰烬中还七零八落地散落着焦黑的骨头,也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动物的尸骸。
澜梦捂住口鼻,空气中满是焦炭的余灰,不远处摞着五六具尸体,都是些神情各异的男人。
可他们的眼中都是一样的空洞无神,所有人身上的衣物全被扯去,在风雪中僵直的好似一座座扭曲的雕像。
未经人事的少女急忙护住双眼,阿嬷趁着无人注意,拉着澜梦快速向前走去,却不想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
澜梦趔趄了一下,低头看去,脚下竟是一位满目疮痍的老者,老人抬头无神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尽是白翳。
更为可怖的是,老人的下半身已经生了冻疮,两只灰黑色的秃鹫竟然踩着他的膝盖,啄食着老人的腿肉,一边的眼睛如黑豆般直勾勾地看着澜梦,并不怕人。
澜梦捂住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让自己叫出声,老人眼睛看不见,手在半空划拉着,想要抓住些什么,无奈只有空荡荡的绝望。
再向前走了一段,两人看见黑压压的一群衣不蔽体的人们正排着长队,队伍的前方冒着热气,好似有人在救济难民,因离得太远,澜梦也看不大清。
“国主下令,每日都会在城墙各个出入口为难民施粥,但不允许难民进入夜北城,这偌大的城墙阻挡了北方雪山的风雪,但也隔绝了这些人生的希望。”阿嬷解释道。
澜梦叹了口气,正在这时一名面黄肌瘦的女人从她们身旁经过,她的怀里护着一个包袱,靠着墙角坐下,手中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黄白色液体。
她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包袱掀开一个缝隙,露出一个白皙的小脑袋,那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瘦弱的母亲颤抖着,将木碗放到孩子的嘴边,婴儿嘟着嘴抿了一口,就开始咳嗽起来。
母亲紧张的立马又将孩子护住,包在襁褓里,自己喝了一口碗里的白粥,眉头一皱,吐出来一块黄色的树皮,女人哽咽了一声,偷偷擦着泪水。
澜梦看向阿嬷,后者说道,“大昇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给他们了,都是些树皮草根,吃不死人的。”
“吃不死人?”澜梦指了一下远方潮水般的人群,那边是夜北城南边正门的方向,多数的难民都聚集在那里,“但也救不了人啊……我们呼延部运来的粮食和牛羊呢?”
老妇人沉默不语,澜梦见状,转身朝女人的方向走去。
“夫人,不可!”老妇人想要拽住少女的衣袖,可为时已晚。
澜梦蹲在女人的面前,后者警惕的抱紧怀中的襁褓,刚才还难以下咽的树皮粥,瞬间一饮而尽,木碗掉在地上,滚出去好远。
“放心,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澜梦从怀里掏出一个早上做的土薯,塞到女人的手中,“快吃吧,起码能……”
她刚想说,“起码能救下孩子的性命。”
可下一瞬,这句话却如鲠在喉,生生咽了回去。
一个土薯,真的能救一个人的命吗?
澜梦在心中问着自己,女人感激地点了点头,眼神也变得温柔了许多,可当她看见澜梦白皙玉手和干净的指甲时,急忙要推开她,小声说道,“你快走!这里危险!”
澜梦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感觉自己的后脖领被人提了起来,一下子就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几名蓬头垢面的男人疯了一样地冲了上来。
阿嬷大喊着,“你们要做什么!你们好好看看她!”
雪地上,澜梦的衣帽被甩掉,一头棕色的卷发披散开来,在风中轻轻飞舞。
男人们愣住了,因为澜梦这样的样貌绝对不会是大昇人,而在如此封闭的安西,出现草原蛮族的女人,只有一种情况!
没有人敢越雷池半步,就像鱼市那破烂的木门,一门之隔,依旧没人敢冲进城内。
男人们不约而同地后退,转头扑向墙角里的女人,澜梦瞪大了双眼,从人群的缝隙中看见女人手中的土薯立马被抢了去,可她依旧惊恐无比,死命地护住怀中的婴儿。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了裹在襁褓中的孩子,男人们没有犹豫,饿鬼扑食般争夺着那新鲜的血肉,女人声嘶力竭地叫喊被一声清脆的哭声打断,那声音戛然而止,随之断掉的,还有女人紧绷着的心弦。
风雪中,鲜红的血液在空中挥洒着,混着冰晶,好似绽开的红山茶。男人们争抢着将孩子撕成几段,脚下无情地践踏着孩子的年轻母亲。
女人倒在地上,她的眼神变得同那些死去后冻僵的人们一样,空洞无神……
澜梦喘着粗气,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摸爬着,想要去救出那个女人,而身后的阿嬷死命地拽住了她,不断重复地喊着,“该回去了!夫人!该回去了!”
天地寂静无声……
澜梦就这样被老妇人半拖半拽地拉了回去,一路上她眼眸低垂走得飞快,衣帽脱在身后,一头棕红色的长发在黑白分明的世界里格外的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