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的回握远在预料之外,江白砚眼底闪过怔忪。 掌心被柔腻的触感浑然包裹,力道不重,却似禁锢。 他听施黛道:“牵手,是这样的。” 低声说完,施黛壮着胆子,五指收拢。 握住了。 江白砚的手好冰,是软的。 她与人牵手的经验主要来自小孩,轻松一握,可以把对方整只手拢起。 显然,江白砚不在此列。 这是一只惯于握剑和执笔的手,掌心多有薄茧,骨节分明,修长如竹。 施黛没能把它整个圈住。 她反握的动作有反客为主的意思,说实话,为什么这样做,连施黛自己都说不清楚。 非要解释的话,她不想落于下风—— 被江白砚方才的眼神看得耳朵发红,隐隐约约,她意识到迫近的危险。 像被毒蛇步步引诱,即将落入无法挣脱的陷阱,施黛不愿沦为猎物,条件反射地还击。 既然借着“不被人潮分开”的由头,江白砚触上她的手…… 那她握回去,也没关系吧? 心下紧张,施黛用余光扫过江白砚。 怔然之色消失不见,他正端量着两人相握的手,流露好奇。 除了好奇,还有更多复杂难懂的情绪,施黛看不透。 任由自己的右手被施黛捏住,江白砚沉默片刻,自语般轻笑:“是这样。” 总之不能像你一样,上下左右胡乱地蹭。 施黛把这句话憋着没说,想起江白砚刚刚的举动,觉得好笑,又有点心闷。 哪有人连碰一碰别人的手,都表现得万分好奇的。 想到这里,施黛兀自思量,江白砚主动牵她的手,出于什么心思? 如果今时今日,走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人,江白砚还会伸手吗? 施黛心里痒了下。 两人都没说话,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她觉得缄默下去不是办法,抬起双眼,尝试找个话题打破僵局。 月悬中天,清光普照,纷纷攘攘的人群里,施黛的注意力被一片华光吸引。 大昭是万邦来朝的盛世大国,最不缺灵巧华美的奇珍异品。 西市入口处,屹立一棵巨大的花树。 所谓花树,即是挂满花灯的铜制巨树,足足有三层楼高。 树上饰以锦绣绸缎、金银珠宝,无数盏明灯悬挂枝头,远远望去,宛如金光耀目的花树。 决定就是它了! 施黛迅速找到切入点:“看那边,好漂亮。” 江白砚回神。 与满面欢喜的百姓们不同,他的眉目稍显冷淡,对灯会盛景兴味索然。 那棵花树的确显眼,江白砚嘴角轻勾:“你喜欢?” 施黛:“嗯。你呢?” 说罢目光流转,落在江白砚身上。 她眉心跳了跳。 要形容的话, 像眼前倏然展开一幅美人图。 灯下瞧人, 平添几分朦胧艳色。从施黛的角度,恰见江白砚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像水墨匀出的弧。 一点明金坠在他眼中,唇色如朱,红衣灼目,竟把灯景衬得暗淡几分,沦为背景色。 她没听见江白砚的回答。 因为再眨眼,他眸光一动:“好看吗?” 施黛:…… 可恶,偷看被抓包。 很明显,这句“好看吗”问的不是灯树。 江白砚是刀尖舔血的人,为求生,对旁人的视线和气息尤其敏锐。 被他发觉小心思,施黛没多么局促,老老实实点头:“好看。你以前总穿白衣,没想到这么适合红色。” 她没忍下疑问:“你为什么选了红衣?” 江白砚静静看她一眼,散漫笑道:“今日忽然觉得,红色好看。” 这话说得含糊不明,施黛没做多想。 其实以江白砚的脸,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是鹤立鸡群。 她生出没来由的期许,认真思考:“以后可以试试别的。黑色青色蓝色……还有各种各样的发带!” 江白砚:“好。” 很早之前,追捕傀儡师时,施黛曾夸过他的脸。 彼时的江白砚不屑一顾,甚至生了恶劣至极的念头,划破自己侧脸,欲图恐吓她。 抬起空出的左手,江白砚心不在焉
,碰了碰颊边。 施黛喜欢这张脸,他情愿由她摆弄。 莫说色彩各异的衣裳,哪怕她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江白砚不会拒绝。 只要施黛的视线,能够更多更久留驻在他身上。 “平日里除了办案,”施黛问,“你还做些什么?” 她对这个问题好奇已久。 江白砚神神秘秘的,有时独自离开施府,不知为了查案子,还是别的什么。 江白砚:“练剑,看。” 施黛眨眼:“其它的呢?” 杀妖杀人。 百无聊赖时,他常常搜寻长安城内外作乱的恶妖,将其诛杀解闷,看它们尸积成山,被剑气碾作齑粉。 江白砚柔和轻笑:“偶尔种花。” 冬天百花凋敝,施黛记起在他院子里,养着翠生生的嫩竹。 江白砚不愧是镇厄司里的佼佼者,搁二十一世纪,堪称模范尖子生。 施黛没见过如此健康的生活方式,露出叹服之色。 江白砚一笑:“是否觉得我无趣?” “怎么会。” 施黛不假思索:“你这是心性澄明、正身清心,比起那些花天酒地的纨绔公子哥,要好多了。” 被她抱在另一只手上的阿狸:…… 心性澄明,正身清心。 它很想问问江白砚,整天听施黛夸出诸如此类的形容词,他心里作何想 法。 这是一点儿边不沾啊。 “不过,一个人待着是无聊了些。” 施黛嘚瑟一笑,露出虎牙:“你有空的话,我以后带你出去玩儿,怎么样?听曲看戏品茶……长安城处处是有意思的地方。” 江白砚颔首:“好。若你不嫌弃。” 他答应得快,让施黛生出古怪的错觉。 这对话听来听去,她简直像是引诱尖子生不务正业的狐朋狗友,欲图把他带成废物点心。 得亏江白砚性子随和,由着她的意思应下。 很温柔,大好人。 西市快被行人挤得水泄不通,施黛领着江白砚从小路离开。 街边尽是相携而行的男男女女,江白砚被她牵着手,一遍遍观察彼此相接的地方,不厌其烦。 鲛人体凉,握住施黛左手时,她曾颤了一下,不知是惊到还是冷到。 而今两手交握,在他皮肤漫开灼热温度,一颗心像被浸在温水里,浮浮沉沉,沉重鼓胀。 江白砚想,这只手上,沾染了施黛的梅花香。 逐渐远离西市,灯火暗淡,街巷不再拥挤。 施黛紧了紧左手,松开江白砚掌心:“终于出来了。” 不必担心被人潮分散,她没理由继续拉着江白砚走。 收回手臂,施黛居然有种古怪的感受——掌心空空荡荡,不太习惯。 江白砚神情未变:“多谢。” 明面上霁月光风,在施黛看不见的长袖之下,他合拢五指,轻捻被触碰过的手心软肉。 “我看看,这里是……长寿坊。” 施黛环顾四周,朝星罗棋布的巷道里探头:“长寿坊多是民宅,也有不少小吃摊点。我们先从巷子出去,到繁华点儿的主路吧。” 她兴致很足,说话的当口,怀里的小白狐狸转动眼珠。 阿狸其实只准备不经意地一瞥。 视线掠过江白砚,它眼角抽了抽。 他们走了小路,这地方位处偏僻,不似西市明灯千盏。 近处的楼阁覆下倒影,在江白砚身侧罩出阴翳。他面对施黛时的笑意散去,一袭红衣,清癯如鬼魅。 更令它悚然的是,江白砚悄然抬手,嗅闻半晌,继而将指腹贴上唇边。 阿狸:? 阿狸:??? 你小子……不会打算尝尝味道吧?! 是甜的。 舌尖轻点,无声舐过被她触碰过的皮肤,江白砚掀起长睫,恰与白狐狸四目相对。 黑眸如漩。 江白砚扬了下嘴角,弧度堪称柔和。 救……! 熟悉的冷意卷土重来,阿狸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凭借强烈的求生本能,佯装懵懂眨眨眼。 看不懂人心险恶,它只是一只不通人性的狐狸。 施黛转身之前,江白砚放下手臂。 “走吧。” 她眼底映着月光:“朝有灯的方向去。”<
r> 视线从白狐身上移开,江白砚乖巧应她:“好。” 巷子里行人稀少,施黛与江白砚并肩而行,在雪地里留下两串脚印。 玩雪是冬天的一大乐趣,她闲不下来,一边饶有兴致地挪动脚步,往雪上踩出花鸟虫鱼各种形状,一边四下张望。 红裙少女身形纤瘦,脚步轻盈,裙摆在夜风中逶迤摇漾,如同展翅欲飞的鸟。 看清她的动作,江白砚轻哂:“好兴致。” 施黛正在雪地上画火柴人,闻声仰头,咧嘴笑道:“因为心情很好。” 江白砚没嘲笑她的幼稚,探出脚尖,在火柴人边勾出一只蝴蝶。 显而易见有作画功底,看得施黛喜笑颜开:“哇。” 这儿不在中央地段,巷道狭窄,两侧是百姓们居住的小楼。 楼榭年岁已久,斑驳破败,好在花灯盈亮,处处是笑语欢声。 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门边看月亮,几家窗前飘来元宵香,五六个孩童手捧花灯,小跑着穿过巷口,惹来缕缕轻风。 施黛瞅了眼,挑起眉梢。 这些孩子手上的灯盏工艺不算出彩,是最常见的四角绢灯。 每盏灯上,皆绘有不同画作。 有的是风流写意山水图,有的是黄发垂髫阖家欢,还有的画了几个小孩聚在一道嬉戏玩乐—— 俨然是有人专门为孩子们所作的画卷。 “这画……” 施黛说:“好漂亮。” 她有基本的鉴赏能力,看得出作画之人技艺不凡,落笔行云流水,栩栩如生。 这种灯价值不菲,并非寻常人家负担得起的。 施黛尚在纳闷,听一个抱着灯的孩子扬声道:“阎哥哥,我们回来了。” 紧随其后,是似曾相识的清越嗓音:“跑回来的?快把汗擦擦,当心着凉。” 施黛:咦? 这声音—— 她心有所感,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不出所料,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阎清欢也是一喜:“施小姐、江兄!” 见到镇厄司众人时,施黛特意问过,为什么阎清欢不在其中。 得到的答案是,他与别人有约。 以阎清欢的身份,施黛原以为他和富家子弟们去了纸醉金迷的东市,没成想,居然在这里遇上。 阎清欢身着白衣,坐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身前是张摆有笔墨纸砚的木桌。 他手持毛笔,看姿势,正在绘图。 施黛恍然:“这些孩子手里的灯,是你画的?” 阎清欢点头,起身相迎:“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身边坐着个健硕的年轻汉子,双手攥紧竹篾,在编花灯。 见此情形,汉子朗声笑道:“二位是阎公子的朋友?不嫌弃的话,进来坐坐吧?” “阎公子的朋友?” 一个妇人从屋子里探出身:“嗳呀, ” ?, 眼巴巴看着她和江白砚。 施黛朝他们打了招呼,好奇问阎清欢:“这几位是?” 阎清欢道:“新认识的朋友。” “阎公子心善,治好了我家孩子的恶病。” 汉子直言不讳:“若不是他,我家已把房子卖了,倾家荡产去筹药钱。” 阎清欢是摇铃医。 这类郎中不为求财,日夜走街串巷,寻访贫苦人家,每次诊治,只收取寥寥无几的钱财。 简而言之,和无偿治病没太大差别。 “二位到这儿坐。” 汉子站起身:“我去灶房,看看娘子做的饭。” 他一面说,一面快步走入屋内,出来时端着两个瓷碗:“看两位都是贵人,没什么好招待的。这是我们自家酿的米酒,还望莫要嫌弃。” 这是上元节的惯例吃法。 施黛笑盈盈道了声谢,低头瞧去,果见汤圆团团莹润,与细碎桂花屑一起,飘浮在清香四溢的米酒里。 不便推辞,施黛坐上桌边:“你来了这儿,所以没和柳如棠他们一起?” 阎清欢:“这家人听说我从江南来,在长安没有亲人,早早就邀我一同过上元节。” 他双眼微亮,晃了晃手中画笔:“你们要花灯吗?我给你们——” 等等。 阎清欢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上元佳节,理应与家人同过,为什么……<
r> 施小姐和江兄单独出行? 他们还穿了非常相配的红衣! 一个猜测涌上心头,阎清欢握笔的手微微颤抖。 上元是有情人相会的日子。 莫非施黛和江白砚携手同游,结果被他一声招呼,叫来了院子里头? 阎清欢,你造孽啊!这和话本子里棒打鸳鸯的家伙有什么区别! “你的画工好厉害。” 施黛低头,看见纸上一幅落梅图:“学了很久吧?” “嗯。” 阎清欢正神:“我爹娘都爱丹青,托他们的福,我练画已有九年。” 他是典型的江南阔少。 略懂诗词歌赋,会点琴棋画,十指不沾阳春水,最擅风花雪月。 “这幅画,是送给最左边那孩子的。只有他没灯了。” 阎清欢说着笑笑,朝院门招手:“过来,看看哪里要改。” 孩子们见两个陌生人到访,站在门旁探头探脑,满脸新奇。 左侧的男孩闻言走上前来,拘谨挠挠头。 这孩子衣着老旧,是不甚厚实的料子,身量瘦瘦小小,不敢看施黛和江白砚的眼睛。 紧紧盯着桌上的画,男孩眼底溢出光亮:“很漂亮。” 咬了咬唇,他小声道:“可以加一只小狗吗?” 阎清欢明白他的意思,弯起眼:“你家的阿黄?” “?()?” 阎清欢柔声道:“想让阿黄用什么样的姿势?” 这个问题他没细想,男孩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施黛在一旁提醒:“打盹,玩花,还可以扑蝴蝶。” “扑蝴蝶不错。” 阎清欢笑笑,问身边的男孩:“你喜欢哪一个?” 男孩抿唇,轻扬嘴角:“就这个。” 阎清欢撩起袖摆,手起笔落。 他形貌清远,五官柔和,平日里眉眼噙笑,是一种人畜无害的软。 此刻仍勾了唇边,目色却是专注,一派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倜傥。 纸落云烟,不消多时,梅树下出现一只小狗,头顶蝴蝶飞旋,惹它抬起前爪跃起扑腾。 灵活生机跃然纸上,仿佛能随时从画里跳出来。 施黛不由惊叹:“好厉害。” “小伎俩罢了。” 阎清欢失笑,望向身旁的男孩:“这样可以吗?” 见男孩点头,他想起什么,又问:“你奶奶的病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阎哥哥。” 提起亲人,男孩总算鼓足勇气抬起脑袋,笑出小小的梨涡:“她今早还说,等病好了,要去你家拜访你,谢谢你的药。” “别别别,老人家身子骨弱,要真有事,我去看望她便是。记得叮嘱她按时喝药,别受凉。” 阎清欢揉揉他脑袋,左手晃晃自己腰间悬挂的铃铛:“记得听铃铛声。它响,就是我来了。” 摇铃医很少主动敲响某家某户的大门。 行走在街道上,当他的铃铛叮当作响,任何人都能循着铃音,请他前往家中看病。 男孩小心翼翼接过画纸,像捧起珍惜的宝贝,进里屋找男人编灯。 施黛睇着小孩离去的背影:“他们很喜欢你。” 大人是,小孩也是。 和阎清欢谈话时,他们眼中有明显的笑意。 “他们都是好人。” 阎清欢摆好一张新的画纸,动作娴熟:“我初来乍到,对很多事情不熟悉。他们知晓后,常邀我做客吃饭,带我熟悉长安城。” 他来长安之前,看惯了行侠仗义的话本子,想着要惩歼除恶,诛灭大妖。 来了才发现,世上的大妖寥寥无几,最多的,是平平无奇人间烟火。 没有波澜壮阔的跌宕起伏,阎清欢见到的,是琐碎的柴米油盐,是勤勤恳恳的昼夜操劳奔波,是家徒四壁、求医无门,贫苦的人们每天为生计发愁。 这才是话本之外真实的世界。 阎清欢一日日行遍街头巷尾,得见众生百态。 有时他心生怜悯,为穷苦人家赠予银钱,遇上死缠烂打的病人,一次又一次守在他家门前,祈求再多给些。 有时他随手治 好一例病症,第二天路过街头,得来一笔对那家人而言不少的诊金。 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不想亏欠大夫,变卖了家里唯一的牛。 阎清欢当然没收。 “
今夜上元,我本打算给他们送礼物,大哥大嫂嫌贵不要。” “△△” 这地方的孩子,大多没得到过精巧华美的灯。 说来神奇,身处江南时,他的这双手折过花逗过鸟,抚摸过价值千金的鲛绡,给予他的愉悦,竟不及今夜。 仅是握着普普通通的画笔,看孩子们因他露出笑意,心底如被春潮充盈。 阎清欢很开心。 说到这儿,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画技平平……你们要来一幅吗?” “好。” 施黛来了兴趣,转过头去问江白砚:“你想要什么图?” 应该是错觉,回身的瞬间,她似乎觑见江白砚眸色黝暗。 等施黛凝神,他依旧是平静无波的神色。 “都可。” 江白砚想了想:“画今夜的烟火吧。” 心里止不住发慌,阿狸往施黛怀里钻,耳朵一抖。 好可怕。 凭它敏锐的第六感,江白砚不太高兴。 为什么?因为施黛和阎清欢相谈甚欢? 这是很正当的好友谈话好不好! 阎清欢应一声好,静思半晌,思考构图。 施黛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打搅,端起汉子送来的米酒,探到嘴里尝了口。 自家酿造的酒,酒意比街边浓。 米酒香而不腻,入口清甜,伴随淡淡桂花香。咽下喉咙,酒味带着回甘,带来一瞬微醺。 听说大昭的米酒分清酒和浊酒,这一碗应该是酿造工艺更复杂、酒精浓度更高的清酒。 很好喝。 施黛一饮而尽,疲惫之意散去大半。 “味道很好吧?” 忽而想起什么,阎清欢手中画笔一顿:“江兄是不是酒量不太好?尽量不要贪杯——有小孩喝了这个,变得醉醺醺的。” 江白砚的酒量再差,不可能跟小孩似的吧? 虽说这样想,施黛还是决定防患于未然,对江白砚提醒:“你少喝点儿。” 江白砚笑笑,端起瓷碗:“无碍。” 指腹抚过圆碗边缘,他不知在想什么,神情疏懒。 看他把米酒一饮而尽,施黛托着腮帮问:“怎么样?” 比起酒,更像桂花汤。 江白砚浅浅回味:“好喝。” “等会儿把烟火画完,我给你们再添一碗。” 阎清欢下笔如有神:“我今天整整喝了五大碗。话说回来,你们两个来这地方——” 他收笔抬头,忽地笑意凝固:“江、江兄?” 江白砚怎么了? 施黛侧身,也是一怔。 一整碗清酒下肚,江白砚竟是面色绯红。 察觉二人投来视线,他长睫颤了颤。 完了完了,早知道就不让他喝米酒了,这下子,江兄还怎么和施小姐同游? 上元节可是一年一度的! 自认罪大恶极,阎清欢在心里把自己胖揍一通:“江兄,你还好吗?” 江白砚:…… 江白砚沉默须臾:“头晕。” “这……” 阎清欢急得抓耳挠腮,转身走向里屋:“我去问问解酒汤。” 施黛也觉得惊讶。 江白砚的酒量真和小孩一样?一杯倒是鲛人的种族天赋,还是他的个人被动技能? 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施黛比出三根指头:“知道这是几吗?” 江白砚看了眼,答非所问:“只是头晕,没醉。” 施黛欲言又止:头晕和喝醉,难道不是可以划等号的关系? 许是头昏脑胀不舒服,江白砚从木椅起身。 他微垂着头,喉音发哑:“不必醒酒汤。我去找阎清欢。” 说罢转身,江白砚略略迈步,却因足下不稳,一个踉跄。 施黛眼疾手快,赶忙站起身,一把将他扶住。 她坐在江白砚左前方,这会儿靠拢,是与他正对的方向。 因而握住他手臂的同时,江白砚整具身体轻轻压上,贴在她身前。 好高。 出乎意料地不是很重,一来因为江白砚有意站稳,二来他极瘦。 鼻尖充斥铺天盖地的冷香,施黛与他相靠得猝不及防,两手微僵。 肩头被轻柔的力道缓慢下压,是江白砚伸出手,把她扶住。 及时从她怀里跳下,阿狸
旁观者清,目露惊惶。 不对劲。 在被施黛接住的刹那,它清清楚楚瞥到,江白砚眸中掠过清浅的笑。 真正醉了酒、意识模糊的人,会这样笑吗? ……绝对不会吧! 又一个猜想浮上心口,它没克制住瞳孔地震。 江白砚这小子…… 是装醉?! 情愿让自己被一碗米酒灌醉,坐实一杯倒的名头,再假装一个不稳,顺理成章被施黛抱住? 从未设想过的方式。 阿狸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江白砚此人。 他比想象中更有病。 以及更重要的—— 清醒一点,别被这小子骗过去了黛黛!快松手把他丢开! 贴在施黛身前,垂下脖颈,下巴便靠在她肩头, 头脑仅有微醺,江白砚清醒得很。 施黛不久前问他,在凤凰河边为何不高兴。 当时的感受,与现在如出一辙。 小院里挂着几盏灯笼,烛火如纱,色调柔暖。 施黛与阎清欢交谈时,唇红齿白的少女笑若含桃,质彬彬的少年风 雅清举,无比合衬。 合衬到刺眼。 从各个方面来看,阎清欢与施黛都极为合拍。 家世显赫,养尊处优,真正的“心性澄明” ,白纸一张。 倘若是阎清欢,定能同她谈及听曲看戏品茶的趣事。 而非如江白砚,迄今以来的后半生被复仇填满,至于前半生—— 灭门,流浪,疼痛,屈辱,鲜血。 施黛不可能想听。 很奇怪。 当江白砚思忖到这里,竟从胸腔里漫开刺痛。 与胸前和手臂的外伤不同,那道痛意源自更深处的角落。 似是心口被细线绑缚拉拽,再由尖刃反复翻搅,悸痛摧枯拉朽,涩然得令他难以喘息。 这种情绪压抑至极,像是难过。 江白砚不知如何疏解,下意识想贴求她更多。 若是被施黛碰一碰,许会好些。 他用了个拙劣又可笑的手段。 施敬承给他们赠送过一张蕴藉灵气的符箓,只需将它震碎,灵气外溢,可令他浑身滚烫、双颊生晕。 他原本只打算被施黛按住手臂,不成想,她力道太小,没将他立刻扶稳。 心跳又加速起来。 下巴蹭在施黛肩头,江白砚闭了闭眼。 胸前的伤口被她擦过,连痛意也变得温柔。 可不可以……再得到更多? 欲壑难填,他心知自己步步沉沦,不愿抽身。 陡然贴上江白砚胸口,施黛有一瞬间的懵。 不知道手往哪儿搁才好,她抬起胳膊,又无所适从地放下。 江白砚的呼吸顺着肩头,微风一样淌进颈窝。 他的发丝也蹭在她侧颈,随每次的呼吸上下拂动。 吐息是裹挟热意的火,发丝是轻软的羽毛,时急时缓,时轻时重。 好痒。 施黛身体不由轻颤。 “你,” 被江白砚整个身子靠上,施黛指尖扣在他肩头,“我扶你坐下。” 不敢推开,唯恐稍一用力,人就倒了。 江白砚却道:“我不想喝醒酒汤。” 语气沉缓,尾音透着股微哑的软。 在耳根一燎,荡开酥麻的热。 施黛觉得自己大概耳朵红了,强装镇定:“为什么?” 喝下解酒汤,便不再有理由靠近她。 江白砚静默许久,闷声道:“难喝。” 记忆里的江白砚不怕疼不怕苦,连镇厄司的地狱中药都能一口干。 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施黛觉得可爱,抿唇笑了笑。 笑完又觉心里发堵,世上哪有不畏惧疼和苦的人,江白砚从前不说,不过强撑罢了。 他哪怕想示弱撒娇,也寻不见愿意倾听的对象。 “好好好,你不愿喝,就不喝。” 施黛顺着他的意思哄:“先坐下,好不好?” 空气里荡着桂花香。 她说完没多久,江白砚略微抬头,是即将退离的姿势,却没松开按在施黛肩头的双手。 四周寂静。<
r> 透过鸦羽色长睫,江白砚一瞬不瞬地凝视她。 ……好热。 视线如有实质,像是粘稠的蛛网。 施黛被盯得意乱,想挪开视线,又觉得欲盖弥彰。 他看她做什么?不松开吗?这种距离……近得叫人紧张。 上回江白砚饮酒后,可不是这样的。 觉察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江白砚低眉笑笑。 此时此刻,施黛眼里只剩下他。 这个认知让他愉悦。 一双眼睛太小,容下一个人就足够。 两手轻轻攀着她,灯下红衣如火,散落蛇一样的黑发,迤逦垂坠,秾丽非常。 他的苍白手腕探出袖口,不动声色地收紧,仿佛蜿蜒缠上的桃花枝芽。 心口怦跳,施黛乱了心神,屏住呼吸。 “你说,要同我逛灯会。” 江白砚启唇,语调如委屈的诱哄:“只有我们两个。还作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