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进得城内,虽然盘查严格,集市稍显清冷,但茶馆酒肆,客店饭铺大多正常营业,倒是一片安静景象。
未免麻烦,众人分开行走。
秦水墨与丹青扮作客商模样,在市井中溜达了半日。只见南北货物,丝绸茶叶,瓷器马匹,笔墨纸砚无一不全;甚至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佛珠檀香,灯烛花鸟,连带孩子们玩的九连环,竹蜻蜓应有尽有。二人倒也大开了眼界。
一队盐商的驼队经过,秦水墨与丹青便立在路边。
路边恰是一个西瓜摊子,卖西瓜的大婶,忙吆喝一声:“西瓜——我的西瓜大又甜——沙甜的西瓜——”
云海气候干燥,二人逛了半日,本就口干舌燥,此刻闻着清凉香甜的味道,早已忍耐不住。
大婶一边招呼二人坐下,一边早已将西瓜切好,递了上来。
此地西瓜极大,大婶也不切小,只用长刀一劈两半分成数牙。
二人各捧一牙,一口下去当真沙甜无比,化作甜水润了五脏六脾。
秦水墨赞一声:“好瓜!”
丹青一边吃一边将一牙西瓜放在地上,便有一只黑乎乎的小狐狸从丹青怀中钻出,呼哧呼哧抱着西瓜啃。
秦水墨心中暗笑,为了避免招摇,两人便将小白涂成了“小黑”,若是哥勿大祭司桑莫亲自来到,瞧见这黑煤球一团怕是也不敢认。
此地南来北往什么人都有,走狗斗鹰的不在少数,卖瓜大婶见了黑狐狸也不惊讶,还取了两枚酥梨放在“小黑”面前,小黑来者不拒都吃个干净。
秦水墨便与大婶聊天,问道:“大婶,这几日生意怎样呀?”
大婶便回:“比前些天差了一半,好在我就一个人随便卖几个瓜也就过了日子。”
秦水墨便在心中推算,这几日乃是一年中最热的时日,是西瓜最旺销的时候,左右看去也未见其他的瓜摊。这样说来,清河公控制云海城后,客商人流也仅下降了五成,说明衙门官吏运转如常,老可汗应当尚在人世。
但见到卖瓜大婶说自己一个人时,略有伤感,秦水墨便问:“那你家中人呢?”
大婶愣一愣,笑道:“死啦——如今就剩我一个了——”
秦水墨知道云海百姓大多生性豁达,又有活佛训诫,生死不过是天国尘世的转换罢了。
秦水墨便安慰道:“生老病死也是无可奈何。”
大婶听到“病”“死”两个字摇摇头道:“不是生病,战死的。”
“战死?”秦水墨便问。
大婶点点头道:“我那当家的,还有三个儿子,都是战死的!云海国打仗打了几十年,家家的成年男丁十个里面死九个,您瞧这一条街,可不都是孤儿寡妇?就是你们吃的西瓜,也是女子带着娃娃在盐田城种出来的。”
秦水墨回想与丹青逛这一天,沿街本地人的小买卖,摆摊看店的确实都是女子,更有些上了年纪的白发婆婆。
无论怎样豁达,但孤苦无依到底也是人间凄楚,秦水墨脑子中又想起永安河上死了两个孩子又丢了妻子的船家张二哥。
秦水墨便问:“卫国而死,国家当有抚恤,为何度日如此艰难?”
那大婶看看秦水墨笑道:“姑娘你外地来的吧?我们都是巴依老爷家的,死了便死了,命都是巴依老爷的,哪个会管呦?”
一直不说话的丹青摇摇头道:“不对。”
那大婶瞅瞅丹青笑道:“我那小儿子要是活着,也和这巴郎差不多大了。”说着大婶撩起围裙拭了拭眼角。
“不吃了——”丹青将西瓜撇在桌上。
大婶一愣,以为自己说错话,忙陪笑道:“我说错话了!”
秦水墨忙道:“大婶,我这哥哥心里有话倒不出来,他是听您说了这云海国的人日子过得苦,心里难受吃不下去,不是嫌您说他像您儿子!”
大婶“哦”一声,又看丹青目光醇和,便放了心,喃喃道:“原来是你哥哥,看你们玉雕的神像似得一双人儿,还以为是一对儿呢!这巴郎和我那儿子一模一样,都不爱言语,长得可比我那儿子强万倍呀,这神仙一样的人,将来不知道是哪家姑娘的好福气呦——”
秦水墨脸上微热,转头见丹青也在看自己,却变得高兴起来,嘴里念叨着:“一对儿。”
秦水墨忙打岔道:“赶快付银子!”
丹青从怀里掏出个银锭子递给秦水墨,脸上仍然满足地笑着,又念叨一句:“哥哥——”
秦水墨哪知从小到大,一直是自己争着做了师姐,这会儿无心之言,叫了声“哥哥”,丹青便魔怔一般。
秦水墨只得装看不见,将银子递给大婶,大婶慌了叫道:“这么大一锭银子,哪里找的开?些许西瓜不要钱,我请你们吃。”
秦水墨犯了愁,这倒是未曾想到,早该换点碎银子的,为难道:“这不合适——”
“你这孩子,那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瞧你们两个年纪轻轻就跑这么远,家里爹娘还不心疼死,大婶不过让你们吃口西瓜罢了,你们吃了,就当我那孩子也吃到了——”大婶一把将银子推回秦水墨手里,又拿起一个大西瓜递过来,笑道:“我看这巴郎和那小狐狸都爱吃,你们带一个回去——”
“这怎么好——”秦水墨还在推辞,丹青却紧紧抱住西瓜不松手,小狐狸也乐得跳在西瓜上。
大婶看着丹青和秦水墨,眼里流露出无限慈爱,叮咛道:“有空就到大婶这来吃西瓜啊——”
秦水墨掩面。
丹青抱着西瓜,小狐狸便在秦水墨怀里。
刚才的高兴劲儿过去,秦水墨听了大婶一席话,一路便不言语。
秦水墨看丹青一眼,见他今日抱的西瓜似乎格外沉重,眼中隐隐竟有泪光,心中刀割般地一痛。原来二人都在这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想起了从未谋面的娘亲吗?从六岁起,二人就在天屿山相识。两个没有娘亲的孩子便在互相依靠中抵抗着对亲人的思念。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慈爱,天下儿女却未必都能膝下尽孝。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固然令人伤怀,但这云海国无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却更令人心惊。
秦水墨转身站在丹青面前,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丹青,相信我,我们要让这云海国变个样子,所有的巴依老爷不能躺在奴隶的白骨上过好日子,像大婶那样的母亲,不能失去一个又一个儿子,你要帮我!”
丹青望望手中分外沉的西瓜,重重点了点头,那从来远若寒山的眼里,有什么东西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