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19年孟秋,中国历史上政局最为动荡复杂的南北朝时期。
天空中,一只鹰,一只很大的鹰,在辽阔的天空中展翅盘旋。从比鹰飞得更高的高度向下看,整个阴山山脉莽莽苍苍,郁郁葱葱,层峦叠嶂,云蒸霞蔚。赵长城、秦长城叠加在一起,西起狼山,东至朝鲜半岛,绵延万里,像巨龙一样俯卧在阴山山脊,就那么慵懒的横亘草原与中原的夹缝间。
大青山,作为阴山山脉的组成部分,其位置正好处在阴山中段,脚下是奔腾不息的黄河(此时的称谓是河水),身后是沃野千里的漠南草原。成片和成片的原始森林,成堆和成堆的灌木荆棘,以及众多叫不上名字的彩色植被在大自然沧海桑田的演变当中,被巧妙地连接成一张巨大的疏密不均的网,将大青山随随便便的遮盖起来。
北魏神龟二年七月初四日午时初刻,离“北部六镇”之一的怀朔镇约五十余里的一处山坳里,松柏挺拔,乔灌伴生,过膝的杂草满山满谷。真正的深入其中零距离接触你会发现,森林并没有远距离看上去那么茂密。迟来的一场豪雨过后不久,翠绿映衬着彩色野花在群山环绕的幽谷中争芳斗艳,蜂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所有的生命仿佛一夜之间都重新焕发了生机。这是久违的、生命对雨水的期盼。
天空中,那只翼展达五六尺的金雕收紧双翼,聚拢尾翼,从空中俯冲而下,用它那能够抓铁留痕般的巨爪行云流水似的抓起一只寻觅嫩草的苍兔,拍打了几下翅膀,傲然的冲出山谷,飞向远方,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牛逼样。
草丛中,一位青年正全神贯注的注视着前方,先前“飞鹰扑兔”的一幕就发生在他的视野之内,气得他牙根儿痒痒,恨不得把那只该死的老鹰一箭射下来,因为他追踪的猎物也在附近,险些被惊跑。
他上身着无袖皂色短衣,裸露在外的臂膀被晒得黝黑发亮,隆起的肌肉看上去蓄满了力量。下身穿着一条宽大的褶裤,为防止碍事,在膝盖处用布条将裤腿扎紧,裤脚塞进沾满泥土的破旧的皮靴里(炎热的夏季穿一双皮靴,不是玩个性,就是家境贫寒没有鞋子可替换,不知他属于哪一种)。小伙子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拢在一起用布条扎成马尾状,发丝中还裹挟着几根杂草,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匍匐的猎豹正伺机而动。他附身在齐腰深的草丛中,弯弓搭箭,对着三十丈开外一处不大的乱石岗上的五六只北山羊(此地特有的野生物种,体型巨大,犄角弯曲),随时准备发动攻击。又等了差不多茶盏功夫,羊群不知不觉靠近他差不多二十丈(约50米)左右的距离时,只听“嗖”的一声,一支三尺左右(约5厘米)的箭杆离弦而去,铁质的三角箭簇呼啸着射向“头羊”,并射穿了它的左眼透颊而出。这一箭,凝聚了他十几年的箭术底蕴,纤毫不差,整张羊皮没有任何破损。这样的结果是对猎人最高的奖赏,是箭术修养达到一流水平才能有的效果。约四五十斤(1斤约16两)重、体态健壮的北山羊轰然倒地,浑身痉挛抽搐,片刻后一命呜呼。余下的羊群见状,迅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愣怔一下后轰隆隆四处逃散。青年起身吐掉了含在嘴里的苦涩草茎,得意洋洋的向着倒地的猎物走去,嘴里还自言自语的念叨:“狗东西,成精了你。你倒是再跑啊?把你能的,知道啥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吗?”他双手合十,心里默默的为这头畜生念了超生咒,仿佛与一位老友聊天一般对着尸体说:“你别记恨我,我也是没办法,家里人一个月都没肉吃了,长生天既然安排你送上门来,就说明你的阳寿到头了,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唉!其实你我的命谁也不比谁金贵,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也会被人宰了!这年头,人命如草芥,丢条命算个屁……算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你就当来这世上是为了报答我吧。”
这位身材高大、长头高颧、齿白如玉、面如重枣(晒的)、箭术精湛的青年,姓高名欢,小字贺六浑,是怀朔镇的一名兵卒,今年二十三岁,一直寄居在阿姊(姐姐)家。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活得太难看,他学会了察言观色、取悦于人,帮阿姊带孩子,能少吃一口绝不多吃半口,一切选择都是为了别人不给他难看。成年以后冷眼看得少了,但他依然坚持没事的时候就满世界的寻找食物的习惯。怀朔镇周边的庄稼地里秋收后遗失的麦穗,鼠洞里储藏的过冬草籽和粮食,山里的各种野果和动物,十几年来他不分春秋冬夏,哪里有吃食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十二岁以后,打猎就成了他立足的最大保障。山鸡、野兔、刺猬、斑鸠、狍子、黄羊、马鹿、老虎、梅花鹿、北山羊……不管是山中猛兽,还是空中飞禽,几乎都是他狩猎的对象。怀朔镇四周绵延无垠的大山,他没去过的地方很少。狼山、阴山、大青山,漠北的浚稷山,都曾留下他狩猎的足迹。一手超凡脱俗的箭术就是在长年累月的狩猎中练就的。二十三年来,他记忆当中的全部乐趣就是能够吃饱喝足。
看着倒在地上巨大的北山羊身躯他有些发憷。抓着一条羊腿拎了拎,比看上去大多了,足有六十斤重,就这么扛回去怕是不太可能,干脆就地开膛破肚,将羊心和羊腰子,特别是两颗巨大的羊卵蛋烤了吃,那可是滋阴壮阳的大补之物,可遇而不可求。羊肉是要扛回去的,几十里的路程,怎么着也要走整整一天。
“嗨嗨嗨……,谁叫你动爷爷的猎物啦?快放下,说你呢!对,就是你,耳朵里塞驴毛啦?”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说话的是一个狗熊一般高大的黑脸青年,双眼圆睁,一副凶相,擀了毡似的一头披肩乱发和乱七八糟的虬髯混杂在一起,让人分不出他的年龄。身上污秽不堪,显然也是经历了昨天那场大雨的蹂躏。
见是三名蠕蠕(大魏人对柔然人的蔑称)牧民装束的汉子,一位瘦如麻杆,一位黄眼珠子,一位就是说话的那位长得像人一样的粗鄙大汉。高欢先是不疾不徐的将手里血呼啦啦的羊内脏丢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擦了擦手上的污秽,拿起长弓,毫不犹豫的弯弓搭箭,瞄准说话的那位壮汉用纯正的柔然语道:“不然怎样,还能咬了爷爷的03不成?”粗俗的谩骂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只听“嗡”的一声,高欢手中的离弦之箭带着破空之声,像一根烧红的铁杵穿过豆腐一样射进那壮汉正准备张开说话的嘴巴,箭头射穿咽喉破颈而出,激出一串血雾,强大的惯性将那壮汉高大的身体向后推出四五步,这才仰面朝天轰然倒地。
上哪儿说理去?爷爷只是吓唬吓唬你,干嘛这么开不起玩笑?粗壮汉子身体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脑海里闪过这么一句话。这一切来的太快,太突然,施为者的注意力早已转向下一个目标,受害者则心有不甘的呼出最后一口气后,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放松下来,双脚蹬了几下,一命呜呼!死的虽然艰难,好在时间很短,少受了不少痛苦,也算傻人有傻福。
与此同时,黄眼珠青年见高欢瞄准自己,急忙一个侧身,玄而又玄的躲过了这致命的一箭。箭矢紧贴着他的左耳飞过,箭尾的羽毛划过他的脸颊时拖出一条浅浅的血痕,顿时惊出了他一身冷汗。他顾不上多想,面对一个如此生猛的敌手,只能以多取胜了。他向着远处打了一声刺耳的唿哨,片刻功夫,东南方向山后面隐藏的十数名骑者纷纷上马,向这里疾驰而来。
那瘦麻杆一样的汉子在三人当中是最机警的一位,在高欢决定射出第一箭时他就敏锐的判断出此人箭法了得。然而,速度实在太快了,根本没有时间提醒自己的兄弟,尽管他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还是被眼前这位眼含轻蔑、手段残忍果决的青年精准的箭术震惊得目瞪口呆。原本是以势压人、以三对一、稳操胜算的局面,却不料因为自家兄弟的一时大意反受其害,不但没有吓唬住对方,反倒给对方先下手提供了机会,眨眼间自己一方便失去一名强手。不容多想,他就地一个前滚翻,然后双脚点地,借势高高跃起,在高欢尚未射出下一箭的当口,他双手握刀劈向高欢的门面,意图将高欢活活的劈成两半。身形不可谓不灵敏,用心不可谓不歹毒,刀法不可谓不凌厉,可惜这一切只是一厢情愿。
高欢急忙一个弓箭步放低身形,以弓背作棍化解了这足以将他劈成两半的一刀。
妈了个巴子,山后面还藏了十几个,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高欢心里也有些发急。
刚躲过瘦麻杆的一记横刀,就听到箭矢的破空之声响起。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那黄眼珠青年射来的一箭。他向右跨出一步,满以为能躲开这足以致命的一箭,却不料还是晚了,箭头擦着他的肩头飞过时划出一道深深的血槽。此时,瘦麻杆的一记地躺刀随着身体旋转,风一样的斩向他的脚踝。高欢一个旱地拔葱跃起,瘦麻杆的刀锋从他脚下划了过去,刀势用老。在这千载难逢的一瞬,他几个跨步跃出十几丈,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看着已经逃出一段距离的高欢,黄眼珠青年并不着急,凭着自己一方十几名骑兵,追上并活捉了那孙子只是时间问题。等众人到齐了,黄眼珠青年阴狠地说:“给我追上那小子,剁碎了他!”
众人纷纷点头应是,手里的各式武器也都挥舞起来。一众骑兵从左右两侧的缓坡兜一个大圈包抄过去,距离越来越近。
好运没有一直伴随着高欢,就在他爬上坡顶准备转换身形的当口,一支呼啸而至的箭矢“噗”的一声钻进他的后背,强大的惯性将奔跑中的他推到,并且顺势滚下山去,滚进灌木丛。滚着、滚着……便不见了人影,仿佛刚才发生在阴山深处这个山坳里的生死搏杀场景从未发生过一样,幻影一般消失在大山里、草丛中,一切归于平静。
随后到来的追兵也都跑上坡顶,眼见后背中箭的他尽没在灌木丛中,那黄眼珠年轻人站在山顶把风,让其他人下去搜索。一个时辰过去了,仍然没有结果。又过了一阵,等所有人都无奈的返回,青年才问:“尸体找到了吗?”
众人摇头,都说没有找到。这时,最后一个归位的瘦麻杆懊恼的说:“估计滚下山洞摔死狗日的了。”
“什么意思,下面有山洞?什么是估计?你没有进山洞查看吗?”青年追问。
“看什么看。”瘦麻杆没好气的嘟囔道:“那山洞深不见底,一定将那狗日的摔成肉饼了,除非他是神仙,不然,断无生还的可能。妈了个逼的,便宜他了。”瘦麻杆说着,挥刀砍断了一截树枝,以发泄心中的愤怒。
“速速离开此地,倘若暴露了我们栽赃嫁祸的意图,酋长一定会活刮了我们几个。”青年说完率先离开,其他人随后跟进。那瘦麻杆一样的青年将中箭而死的黑大汉扶上马背与自己绑在一起也绝尘而去。壮汉的坐骑被留在了现场的不远处,眼神无助的看着远去马队,神色显得异常的凄凉。
山谷再次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