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段长的折子归纳起来就十六个字:拥兵自重,勾结外敌,贪腐奢靡,尸位素餐。但听高欢一翻花言巧语的解释,按在段长身上的尸位素餐和拥兵自重两条罪状纯属颠倒很白。
因为没有参加另一组的调查,关于弹劾内容的真伪不好说。但从自己这边的侦查结果来看,确实不像弹劾折子上说的那样拥兵自重,意图不轨。正如高欢自证清白的理由一样,不被浮云遮望眼。
一个人做事总要有动机、有目的,不可能凭白生出事来。说段长贪腐奢靡,尸位素餐有可能,但拥兵自重,意图不轨实在有些牵强附会。朝廷对他一位汉家身份的将军委以重任,信任有加,没道理生出反叛之心么。再说,判了朝廷他投奔谁去,蠕蠕吗?不可能!别说蠕蠕当下自顾不暇,即使蠕蠕国力恢复到八十年前也未必就能与大魏一战。回辽东投奔莫奚、契丹吗?更不可能!东北部的那些小国都是大魏的藩属,即使有不臣之心,也没有反叛之力。西南的吐谷浑地广人稀,生存艰难,不到万不得已,去那里干什么?只有南朝可去。但是,叛往南朝,首先要过了黄河过了中原才行。如此推论,段长根本没有反叛动机。当然还有一条就是自立为王。可怀朔镇连流民算上也不过十多万人,西有沃野镇,东有武川镇,二镇夹击之下怎么存活?除非三镇与蠕蠕勾结起来同时反叛。
等等,有点乱,哪里不太对!温子升大脑在飞速运转,从接到任务到现在的点点滴滴线索联系起来,让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头。毕竟是八百考生中的佼佼者,窥斑见豹的本事那是基本素质。有些事情可以没见过,但并不影响他见微知著,察觉出其中的内在联系。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别以为古人就比现代人不如。呵呵,加入你抱着这种观点,那只能说你无知。诸子百家的理论至今没有多少人能够超越,无非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添枝加叶罢了。很简单,法家思想当中的“依法治国,富国强兵”,儒家倡导的“中庸之道,过犹不及”、道家提倡的“天人合一,顺其自然”有谁超越了?“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大自然平衡理念有谁超越了?撑死算你一个“发扬光大”了不得了。
温子升在想,假设弹劾段长的罪名成立,事实也证明确有其事,哪怕夸大一些也不要紧。弹劾者借机夹带一点私货完全可以理解。打击异己,拉帮结派等龌龊在官场这个生态圈里本来就是惯例,在所难免。假设弹劾罪名是颠倒黑白,无中生有,结果会怎么样?对段长下手,一击必中还则罢了。不能一招至段长于死地,给了这位边镇将军二次反击的机会,结果又会怎么样?军队将领不似朝中官讲究智慧博出位。武将的报复只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段长含冤报复,绝对不会是针对哪个具体的弹劾之人,他会向整个朝廷发起血腥报复。我的天啊!那样的结果对谁最有利?不是段长要反,是有人要逼段长反叛……
由此想开去,“勾结外敌”的指向就是蠕蠕,虽未明说,但明眼人都明白。如果弹劾者的目的就是往这个方面引导武百官的注意力,那岂不是说自己这些人劳师动众的所谓秘密调查就是个笑话?为谁辛苦为谁忙?如果这个假设成立,背后主导此事的那个人所图甚大啊!他的目的可不像高欢担心的那样,是某些人觊觎段长的官位而借题发挥,这是要逼反一位手握军政大权的驻边将军。如果让他成功了,麻烦可就大了。逼反一个怀朔镇容易,同时逼反三镇,并且连蠕蠕一并算计在内……嘶……感觉像是一个设计好的阴谋,并且是一个足以动摇大魏国本的大阴谋!自己还是这个大阴谋里第一批冲锋陷阵的傻子……太阴险了吧!
很显然,高欢在五原搞出的这些花里胡哨的改革,如果没有动机做支撑,充其量就是青年人不成熟,不晓得官府机构是需要顶层设计,不是谁想该就能随便改的道理而已。你若生拉硬拽的往“自立为王”的方向挤兑,并因此而至他们于死地,说不定就真的逼出一个“边地反王”来。
种种迹象表明,此次调查段长之事,不仅自己等人落入圈套,整个中尉府都被人算计了。试想,逼反了怀朔镇,加上冀州、秦州诸地的不安定因素一旦呼应起来,天下很可能因此而大乱。到那时可不是黜夺几个权位那么简单,那是要有大批人头落地的,只是不知落下的人头会是谁的。但自己等几人的项上人头肯定是第一批被砍掉的。
温子升是被儒家学说熏陶出来的官,忠君爱国那是必须的,但不等于他会因为忠君而牺牲自己的性命。站在朝廷的角度想,他不希望任何人对君王不利,更不会容忍有人吃着朝廷的俸禄干着反叛朝廷之事。但他也不会凭白被人利用,成为别人手里的刀,斩向无辜。肩负调查之权,他要认真履职,确定每个被调查对象逃不出恢恢法网。反过来讲,自己手中的权力也能还被诬陷之人一个清白。
高欢的《沁园春》虽然大气磅礴,睥睨天下,但不知收敛,随便示人,再结合他搞出的这些个不明所以的新名号,说明他心无城府,流于表面。这在官场来说就是一只雏鸟,虽有一些小聪明、小机灵,也仅此而已。也就是说,高欢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与什么自成一体,自立为王无关,纯属无知导致的被人利用。
这一切会不会是段长的障眼法?他就是要用这些看似胡闹的表象掩人耳目?……不可能不可能,弯子绕的太大了,得不偿失。
会不会是高欢的手笔?利用段长和朝廷里某些人的矛盾而设计出来的阴谋?……这就更不可能了!他一介毫无根基的函使,刚担任幢主不到三个月的基层小吏,这种蛇吞象的宏大场面他还驾驭不了。那么,到底是什么人有如此大的野心,并且能够操弄朝中的某些势力?
想到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温子升顿时脸色大变。
“鹏举兄怎么了?我只问你几时去过凉州,至于这样吗?”高欢调侃的说。
“你说什么?”温子升从惊惧的设想中回过神来。
“你怎么脸色苍白,身体不爽利吗?”高欢继续追问。他发现温子升的神情有些不太对。
“没有啊?我的脸色很不好吗?”温子升下意识的摸摸脸颊。
“岂止是不好,简直是面无人色。是不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了?”高欢假意关心的问。
温子升凌厉的眼光突然看向高欢,想从高欢深渊一般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可惜,高欢给他的只有关心的问询,并不似心怀大恶的阴谋家的样子。温子升的眼神渐渐缓和下来,挥挥手,好似要驱赶走心中那些不好的杂念。他忽然想起前治侍御史高谧,便问:“高讳谧公是令祖父?”
“是啊,怎么了?”高欢说。
“没什么。我在兰台这两年听不少老人说起高前辈,多数人评价高前辈是御史一道的良心,公正无私,明辨是非,不畏权贵,疾恶如仇。怎么就落得一个坐法徙边的下场?高兄知道其中原委吗?”
高欢看了一眼温子升道:“你若像他老人家那样为人做事,迟早也会是那样的下场。”
温子升一愣,不明白高欢是心怀不满的愤懑,还是责怪祖父的不食人间烟火。便问:“高兄的意思是,令祖父应该更世故一些,灵活一些?”
高欢对祖父是谁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他的意思也没那么肤浅。既然打算拉这傻孩子一把,就不能让他活在云雾之中,迷迷糊糊死的不明不白。说实在的,到目前为止,他并不讨厌温子升这个人。有所坚持的人总是令人尊敬的。哪怕你不赞同他所坚持的理念,但坚持本身就值得尊敬。
“想听听我对御史工作的拙见吗?”高欢微笑着问。
“洗耳恭听。”温子升态度端正的答。
“那好,我就说说我的看法。御史的本质是执政者手中的监督权柄,打击的是破坏政体的各种违法犯罪,污垢腐败,结党营私,奸佞枉法等丑恶行为。御者,皇权也。御史原本只是负责替君王记录的史官,秦以后转变为替君王监察百官。职能变了,但根子没变,就是替君王行使职权的性质没变。百官违法违纪,你的监察及时到位,打击手段稳准狠,那么,你这位御史就是合格的。但是,你的监督检查一旦威胁到了皇权的稳定,你说这样的御史是该重用还是杀头?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如何判定不法分子的违反犯罪行为是否威胁到皇权的问题是不是?谁来判定?比如说,朝中某官员贪赃枉法,查证属实。可是当御史的权力结合廷尉要对这位违法者实施惩罚的时候,他的同类群起而庇护,法抗的力度远远大于施压的力度,结果会怎么样?结果会是暂缓打击,稳固皇权,拿你开刀,平息事端。”
“……三方都有错,但都有各的道理。为什么?因为角度不同,目的不同。就拿违法者来说,之所以大势已成,是监督者放纵了他们的野蛮生长。多吃多占,欲壑难填是人的本来属性,之所以不能为所欲为是因为规矩、法律、道德在约束。老虎天生就是吃人的,不想被老虎吃掉,只有将它关在笼子里,或者远离老虎。消灭犯罪不能寄希望于犯罪者本身,而要靠法律惩处和纪律约束。所以说,是监督的缺失给犯罪者提供了机会。再比如皇权,上天赋予了她至高无上的地位。为了稳固皇权,即使血流漂杵也在所不惜,冤枉几个为之牺牲的御史算个屁。至于御史监察违法犯罪更没有错。错就错在时机不对,判定是非的主体不对。不明白自己手中的权力是谁给的,为谁服务的,你不倒霉谁倒霉?”
“……家祖坐法徙边正是这样的道理。并不影响他老人家成为屈死的正人君子形象。你若如此,迟早步他后尘。”高欢给了温子升一个最不想听到的结论。
忠君爱民,铲除腐败是他温大才子引以为傲的资本,就这样被高欢三句话把他心中的丰碑坍塌了,有点讨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