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镇回到碧海宫去。天色将昏未昏,周弄月身形单弱、几不胜衣,正默默然立在庭院里,形影相吊,茕茕独立。
他几步向前,将妻子拥入怀中。
“……殿下回来了。”周弄月声音轻弱,双手也冰凉,整个人像是在风中轻轻一吹就会散。
陆镇道:“方才遇到了些事,耽搁了。”
周弄月轻轻一笑:“我若是殿下,今日就不会回宫来。……伤心之时,伤心之事,殿下还是早一点忘记的好。”
“那也是我的孩子。”陆镇沉默片刻,“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他赶到的时候,周弄月已被从水里捞了上来,浑身湿透,脸色青白,冰冷得连一丝活人的温度也没有。下身却漫出绵延不绝的红,染透了雪色的留仙裙。
他在战场上见惯了血,却不敢想象这残忍的红会漫延在周弄月身上。
他的第一个孩子没了。
碧海宫的后院里起了小小的火堆,在那棵生长极旺盛却不在花期的梨花树下,两人沉默地将纸钱投入火中。
周弄月喃喃的低语声飘散在风中:“都是母亲不够小心,没有早点发现,也没有好好护着你……”
陆镇搂过她的肩膀:“不是你的错。”他顿了顿,“你究竟为什么会落水,说到底也是被牵累了。”
周弄月想起往事,禁不住眼眶微红。
“虽然……他们不让我们去查究竟是谁动的手脚,然而那件事摆明了要对付的是舒贵妃。”她低声道,“我和孩子,都被当枪使了。”
“蓝瑶自私阴狠,你若落水,她怎么可能想着下去救你。”陆镇冷声道。
周弄月道:“我思来想去,当时此事的既得利益者只有一位。”
“然而曲婕妤已死,何况有人比我们更恨她。”周弄月叹道,“可惜未能亲手复仇,我心中总有遗憾。”
“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陆镇道,“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给孩子办风风光光的祭礼……”
周弄月复又垂眸,神色惘然。
“……如果这孩子还在,说不定对殿下的位置,也能有所帮助的。”
“不必纠结这许多了。”陆镇道,“都过去了。”
周弄月摇了摇头:“殿下需要一个孩子。可是我……我可能不太适宜再生育了。”
陆镇不禁拧起眉来:“听人胡说。”
“或许,”周弄月试探着提议道,“或许您可以娶一位侧妃……清欢宫有那么多贵女,我去替殿下求娶,应该少有人不愿的……”
陆镇没再说话,却沉下了脸色。
周弄月何等聪明。她立刻不再言语,只静静地依偎在丈夫身边。陆镇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以为,你很讨厌有别人。”
周弄月道:“我只是在为殿下着想。”
陆镇冷声道:“别找借口。”
周弄月怔住了,她眨了眨眼,久久不语。
陆镇心下烦躁,丢下一句:“你早些休息。”便准备深夜离宫返回大营。然而周弄月的声音幽幽地在背后响起,带着一点无助的凄惶。
“……殿下您,还是疑我了。”
语声中带着一点认了命似的绝望。
陆镇又忍不住回身去看她。周弄月是柔弱而惹人怜惜的,保护她早已成为一种习惯,而习惯是难以改变的。她披头散发,蜷缩在梨树下、火堆边,看一眼就叫人觉得心都要碎了。
——
上报了对宫内细作一事的调查与猜测后,朝廷采取了行动,决意借南越王后寿辰之名派出一队使节,伺机以探虚实。青门内部也会派人随行,以作监督与调查之用。
最后定下的领队人选是王积微,首辅王翊之子、齐王陆镇之友。王翊虽不站队,但王积微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齐王党,给王积微的差事,就是给陆镇的差事。
洛袖对于这个结果心下倒是暗自欣喜。出使南越之事办好了是大功,办不好却也是大过。何况路途遥远、情报未知,会遇上什么样的状况变数太大,若不巧遇上了暴动还可能会受皮肉之苦,着实不是一件美差。
何况若真查实了此事与南越王室有关,到时候便要开战。作为使者的王积微身在敌营,或许没那么容易回来。
总之,交给陆镇头疼就行了。
马场那次和陆镇剑拔弩张一番后,洛袖便再也没见过他,同样并未见过陆钰、陆锦。她现在连白日里大小姐们的茶话会都不去了,终日待在鸾鸣宫里足不出户,开始学着接管青门事务。
安若在她适应以后就提出想要回飞莺宫做事的请求,昭仪未能允准,言道齐王与太子宫里都未有顶级暗卫,楚王不能破例。洛袖便提议让安若统管东四宫的暗卫,处理日常琐细之事。如此虽然忙碌些,却比在鸾鸣宫里自由许多。
周弄月没再来请过她。若是平日,王积微要出使的事一出,她定是要请洛袖帮忙转圜的,如今却闷声不响。不仅如此,听闻在宫中出现的频率也低了许多,除了每日清晨去雍和宫、凤仪宫点个到,几乎是足不出户了。
洛袖忙起来不觉得,偶尔闲时响起周弄月来,心里总还是忍不住难过。
当年的周弄月还是那样明媚温柔的一个少女。她是在雪里藏着的一团火焰,为了自己的幸福敢和所有高高在上的权威争斗,赌上自己所能拿出的一切筹码。她不惜利用他人、不惜工于心计,但那时候洛袖依然佩服她——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勇气。
事情可能是从周弄月失去那个孩子以后才逐渐变质的。
可这能怪得了谁?后宫诸人同游御花园,周弄月不慎落水——虽然原因绝非官方所称的滑倒。所有人乱作一团,舒妃想要救她,紧接着跳了下去,却也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