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袖从暗牢里出来,没走两步,见到鸾鸣宫的树影下立着一个萧肃清举的人影。那人见到她眼睛一亮,快步向她——不如说是向她身后的暗牢——走去。洛袖在心下轻叹一声,伸手拦住了他。
她唤一声:“赵将军。”却不问他为何会至此处。
赵起眼睛里的一点光也熄灭了。他停驻步伐,作了一礼道:“洛阁主。”
“青门已将此事据陈上报。陛下仁慈,不曾降罪于赵家。”洛袖道,“即便如此,赵将军……今后也未必可如从前一般了。”
赵起不言语,有些怔怔地只望着洛袖出来的那门。洛袖于心不忍,道:“赵将军,早归罢。你总要避嫌才是啊。”
“娴儿,”他迟疑片刻,“她……”
“将军,她并非赵娴。”洛袖道,“真正的赵小姐,与赵夫人一起,当年就遇害了。”
极度的震惊与哀痛飞也似从赵起面容上掠过。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我不敢信。”
“她是我杀母杀妹的仇人,她亦是我捧在手心里疼了这么多年的亲人,她怎么能是仇人?怎么会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歹毒女子?……”
洛袖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了一句:“节哀。”
世上能有几人真心对赵娴。眼前的这一位,可能就是上天给予赵娴所有的温柔与善意了。
两人站在路边说话,不料此时院门口忽然一阵窸窣响动。下意识抬眼看去,却是周弄月携着绿莺踏入院中,一见他二人,当即顿在了门口。
一丝尴尬从周弄月面容上划过,不过她立即恢复了端庄温柔的姿态,矜持地对那二人点了点头:“我有些话,想要对她说……我已与昭仪招呼过了。”
洛袖淡淡道:“你来晚一步。她已然服毒了。”
周弄月怔了怔,随即若无其事道:“那倒也罢了,只多少有些遗憾罢了。”她不欲多留,欠了欠身便转身离开。却听身后洛袖对赵起道:“此事以后,南越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兄长不日即将抵京,届时战事一起,还要多劳烦将军了。”
周弄月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赵起道:“我已决意向陛下请战,担当先锋将军。”
洛袖道:“若将军请战,陛下想必会允。将军若得胜归来,不仅是大功一件,更能消了陛下的疑虑,解了他对你父子的心结啊。”
赵起道:“我家门不幸,说到底都是南越人的罪过。此非国仇,更是家恨。不征战沙场,难慰家眷在天之灵。”
周弄月按捺不住,回转过身几步走来:“赵将军,不日果真将起战事么?”
赵起一愣:“虽只是推测,但……或许如此吧。”
周弄月急切道:“你若为先锋,那——那何人挂帅啊?”
她此言一出,三人皆愣住了。
答案不言而喻。
周弄月自己也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喃喃道:“是我问差了,是我问差了……”
还能有谁呢。能让赵起甘做先锋甘听调遣的,有能力当仁不让坐上帅位的,除了齐王陆镇,更会有谁呢。
周弄月心下酸涩难言。
她知道自己该放着陆镇去建功立业的。她知道,他们的理想不能是单凭巧舌如簧建立起的空中楼阁,他们需要人脉,更需要军功。如今陆镇是朝中军方的顶梁柱,军中不能没有他,除了他谁也不行。她本应为此高兴才是。
可是他才刚从北疆回来多久啊。
周弄月几乎忍不住要失态落泪了。她真的都懂,她真的都明白,她也是真的不愿意自己的夫君日夜奔劳、忘死征战。凭什么家家夫妻日夜厮磨、长久相守,唯独她锦衾孤冷、辗转难眠?为什么天下要起这该死的战事?
然而她又比任何人更懂得,若是天下海晏河清,她与陆镇都永无出头之日。
她失魂落魄,一张巴掌大秀美小脸半分血色也无,看起来摇摇欲坠。洛袖下意识欲要上前一步搀扶,谁知绿莺早有准备,紧紧地搀住了她。
洛袖讪讪地收回手,轻言宽慰道:“陆镇是常胜将军,南越弹丸之地,不足为虑。”
周弄月不应承她的话,却转向赵起道:“赵将军……”
她是赵起思慕过的女子,此刻面容苍白、泫然欲泣,真有梨花带雨弱不胜风之感。
赵起道:“郡主……王妃,非是赵起不愿。只是若我贸然提出挂帅,一则陛下不允,二则我赵家身份尴尬,陛下心中恐生疑虑啊。”
周弄月凄然道:“那我求你,求你担待着些,求你护着他。你知道,我……”
你知道他是我的性命。你知道我离了他,一刻片刻也活不成了。
赵起别过眼道:“王妃,臣明白了。”
——
使团回京之日,太子携群臣迎迓于清平城门。百姓不知所以,又好热闹,围观之人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叠叠水泄不通。
行过繁琐礼节、又等礼官宣读了封赏诏,众人纷纷礼毕以后,洛袖再按捺不住自己的思念之情,带着哭腔唤了声“哥”,不管不顾地拨开人群冲上前去,一把勾住了洛明幽的脖子扑到他身上。
她的兄长瘦了好些,原就棱角分明的面容更加瘦削,两颊有些微微的凹陷,一双眼眸却越发明亮有神。他轻轻拍着洛袖的脊背:“大庭广众的,像什么样子。”
只这一语,洛袖便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乖乖地放开洛明幽,却牵着他的衣袖站在他身旁,听兄长那熟悉的沉静语气道:“近来的事情,我有听闻。清音阁的事……多劳烦你了。”
洛袖有些哽咽道:“我能有什么。就是晖哥他……毕竟楼被烧了,人也没了……”
“我知道。”洛明幽道,“我该早些来信示警的。都怪我所知模糊,故而也不敢说得太细。”
只有接到家的亲眷才明白,使团此行有多么艰难辛苦。一时之间,广场认亲相拥而泣之人无数,乱哄哄吵成一团。洛家父母亦是结伴前来,一家人劫后余生,叙话不提。
洛袖一转眼时,忽然在围观的人群之中看到了易晖。他站得远远的,未曾穿那标志性一身张扬的红。一身青黑将他低调地藏在人堆里,他远远望着这边,眼光里糅杂了羡慕、哀戚、欣喜与自嘲。洛袖怔怔地看了他片刻,他发觉了少女的目光,便对着她笑了一笑,十分勉强的模样。随即他转过身去,拨开人群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