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郑风馆,一日的天光忽而骤然漫长了起来。洛袖掰着指头数,这宫里她认识的人虽不算少,却连一个称心的去处都没有。她已不是豆蔻之年的小姑娘,不能再忙里偷闲跑去飞莺宫探望安若,也不能再蹲在周弄月院子里同她下一天的棋了。
阿凝道:“小姐,其他小姐似乎都出门去了……”
洛袖“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是不是打扮得一个赛一个漂亮?赶着趟上御花园练琴?”
阿凝应道“正是呢”,洛袖道:“这便是话本子看多了。先帝与太后昔年的韵事佳话,也是她们能学的。”
她拿条帕子蒙在脸上,仰面歪在榻上想睡。过不到片刻又翻身坐了起来,揉着乱糟糟的发顶嘀咕:“好无趣啊……”
阿凝道:“小姐不妨也出去走动走动?”
洛袖嗤笑一声:“走动走动?只怕还没迈出咱们这个院子的门槛,首先叫人恶心了一脸。罢了,你给我拿本来。”
阿凝答应着去了:“小姐要什么?”
“拿本诗歌就好。”洛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从头上拔下蹭得零零散散的钗环丢在妆台上,自己坐到桌边。侍女递来一本《诗》,洛袖翻了翻笑道:“正巧,前两日才被人笑过这屋名不雅。”
阿凝早在一边挽了袖子研墨。洛袖便将翻到《郑风》那一章,口中念道:“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难怪人家说是淫奔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
阿凝却指着一边的小字批注问道:“可公子给您讲的时候,不是说这是……”
洛袖瞥了一眼那端秀的“刺庄公也”四字,道:“兄长是探花郎,眼光见识自然与我这等小女子不同。我见识短,这诗原本在讲什么,我也就当它在说什么。”
洛袖归家以后,洛明幽为她抄了不少非读不可的圣贤经典,既当字帖又当课本,还亲自为她篇篇讲解。洛家探花郎盯得紧,两年过去洛袖竟也出落成个人模人样的闺秀模样。此刻她铺开纸笔静下心来写“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也全是洛明幽的笔法。
阿凝歪着头道:“小姐的字写得越发好看了,比刚回家时端正了不少呢。”
洛袖笑道:“兄长在念一事上对我凶得很,怎么敢不练。”
这话不假。阿凝掩口笑道:“是了,公子别说对小姐,连我们这些下人他都要随口教上两句的。平日里对谁好像都淡淡的,说起念来,公子却是最好为人师的。”
洛袖想了想自家那位谪仙般兄长捉着家里十几岁的小姑娘们讲诗词歌赋,也觉得那场景好笑得很。阿凝又道:“不过小姐归家之后,公子就渐渐地放过我们了。”
“那你们都该谢谢我才是。我冥顽不灵,倒是替你们担了灾。”洛袖与人聊天聊起了兴头,信口便道:“诶你说,天下十七八岁的少年是不是都一个模样?喜欢拉着人念的?如今已没人玩骑射了么?我最初读的时候也是,要不是实在无聊,也不会拿着本老庄看……”
阿凝奇道:“像我们公子这样的,金陵城里只怕也再没有了。小姐在乡下也见过这种人?”
洛袖一怔,忽而才意识到自己在说谁。
——
她当暗卫这几年,开始是在鸾鸣宫和安若一起训练。后来去做陆钰的暗卫,洛袖有时去碧海宫和周弄月玩,有时在首辅府向首辅夫人学琵琶。然而细数起来,这些年最长的时光还是在逐阳宫里。
逐阳宫内殿里,其他婢仆都遣散了,关了门就她和陆钰两个人。绿树阴浓夏日长,阳光穿过树影透着纱窗落在殿内,白檀香气悠悠地从香炉里荡出来,懒懒散散氤氲在空气中,叫人连心思都变得慵懒倦怠。
洛袖倚在陆钰的膝侧,将话本子卷了卷丢在一边,拖长了声气抱怨道:“天光漫长,好生无聊啊——”
陆钰轻轻地笑了笑,并未回应她。洛袖一骨碌爬起来凑到他身边去看:“殿下在做什么?”
“唉,小心。”陆钰伸手挡了挡她来保护案上那些七七八八的调色盘,“我在临穆子谦先生的秋月图……好不容易从昭仪那里讨来的真迹,别沾上墨料了。”
洛袖知道这画贵重,收了手嘟囔着“哦”。又靠在陆钰身边小声地抱怨:“殿下是有事做,我却无聊得紧。”
陆钰抬眼看她:“那放你去找郡主好不好?”
洛袖道:“我可得留下来保护殿下。……何况今日长乐出宫去了,并不在宫内。”
“后一个理由才是真的吧?”陆钰搁下笔去弹她的额头,见洛袖捂着额头满脸不高兴地撅起嘴,心情大好地勾起嘴角,“那你去找本看,看进去了就不无聊了。”
洛袖拗着脾气:“殿下的好难懂的。”
陆钰道:“反正你只是打发时间,不如把章多抄几遍。慢慢抄,权当练字了,没准就福至心灵懂了呢。”
洛袖无法,只能在心里一边气鼓鼓地埋怨“不知道我字难看么”一边坐到另一张几案边,依言开始抄。然而瞧着自己那一手狗爬,又对本似懂非懂,心下越发烦躁。她习武天赋上佳,做什么都手到擒来,习却结结实实体验了所有的挫败。
正心浮气躁之时,忽而一人握住她的右手,掌心的热度贴住她的手背传来,心神被烫得一惊。接着陆钰的声音极近地在耳畔响起:“要这么写。”
他一边带着洛袖的手写字,一边缓声念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白檀香贴着她的后背丝丝缕缕地蔓延升腾,在体温炙烤下似乎越发浓烈,趁虚而入钻入四肢百骸。洛袖觉得耳根发烫,头也晕晕的,神智不知飘去了哪里,竟逐渐地没在听陆钰说一个字。
陆钰握着她的手习字的动作一顿,随即轻声笑了,左手反倒将她的腰搂进怀里。洛袖的心跳没来由变得很快,有些不知所措地偏头想要看他,却听陆钰在耳边道:“习字,要静心,凝神。”
洛袖含糊地应着,试图平静下来,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觉得越来越热,也越来越软。她疑心是陆钰靠得太近的缘故,心里却很喜欢他的接近,并不想将他推开,只觉得这一刻能长长久久的就好了。
她脸上发烫,心跳如擂,握笔的手不自觉有一丝颤抖。陆钰顿了顿,握着她的手将笔搁下,唤她的名字:“洛袖。”
洛袖下意识“嗯”了一声,听陆钰说:“你看看我。”
她被人扶住肩膀,慢慢地转过去,手不知所措地抓着陆钰的衣襟。陆钰凑过来极温柔清浅地吻她,一下一下,含蓄而绵长。洛袖就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就留在了这个慵懒的夏日午后,半分也不愿挪动了。
那一天距离她得到陆钰的第一个吻大约已过去了半个月。在这之前他也教她习字,但从不曾意乱情迷;在那之后洛袖逐渐习惯被人从背后拥着,被握着手一笔一划地练字,羞怯渐渐变成了她的心安理得。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阿凝有些惊异地唤她:“小姐您……怎么了?”
洛袖摸了摸隐隐发烫的耳根,摇了摇头。她复又笑道:“只怕是肚子里有些墨水的都喜欢做人老师罢了。咱们首辅大人日理万机,不还是时常教导各家子弟念么?乡下也有读人,不算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