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人一向笑脸待人,对待上位者言行举止间多是讨好谄媚,似是以前流落笑场时落下的毛病。哪怕有再多不公折辱,也都是能忍就忍。
他跑了这么远,隐姓埋名、忍辱负重,恐怕便是想将那不堪的过去隐藏起来,以后换个活法。或许有一天,也能靠力量和实力挺直腰杆,而不是那张好看的脸蛋。
可这么多愿望,此时都被那人形的畜生一把扯得稀碎。
那从来卑微讨好的人,此时终于忍不住冲命运和残酷尖声反抗了起来。
我手上的炭火盘似有千斤之中,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重影,一瞬似有几个时辰那么长。似是感到我的迟疑,楼台月看向我的目光渐渐凝重严厉,但我的脚却始终迈不动。
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小胖子死去的那夜。他在外面被人欺辱,而我在窗内看着,在大义与小义间做着选择。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又让我选吗?若是我选错了,又要后悔多久?
我不想选……所以我不要选!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我将那一盆烧得火红的炭火劈头盖脸向陆石青倒去,高温的炭石在触到他背上的一瞬间便散发出焦糊的人肉味儿,让他长声怒吼起来。楼台月瞳孔紧缩,迅速出手将孙昭一把拉起,退到几步之外。
烧着的炭火纷纷掉落在绫罗软塌上,迅速着起了火。我飞速蹲下身,徒手伸入那火炭之中——被灼烧的痛让人难以想象!我痛叫一声,生理性的泪水瞬间飚了出来,仿佛有人在拿刀一寸一寸在凌迟我的皮肉。
但幸好我已将那颗不足指甲盖大小的石头握在了掌心。
失了炭火助,那小石头已不再烧、散发烟雾,我忍着掌心剧痛将它揣入怀中。此时陆石青已跌跌撞撞起身,猩红着一双眼睛看我,一字一句嘶声道:“你是——何人!”
我咬牙冲他冷笑,“畜生,你还不配知道。”
他背上虽被炭火烧得血肉模糊,但在药力作用下却还能屹立不倒,阴森看着我之时竟还气魄十足:“你——不是临江阁的弟子。”
他的目光慢慢移到了楼台月身上。此时楼台月已将孙昭安置在了一旁,自己则静静直起了身,平静而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陆石青抬手指着楼台月,半晌忽然纵声怪笑起来:“好你个楼台月——你竟又背叛我!你也不想想,没有我,你还在哪个街头巷尾卖笑乞讨,哪有现在大弟子的威风!”他猛地止住笑,阴毒地盯着我俩,“既然如此,你就别后悔!”
他猛地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那张往日威风儒雅的面孔已扭曲得像头野兽,那双毒蛇般的双目瞳孔不断缩紧,仅仅瞬间之后他浑身上下竟渐渐蒸腾起了淡淡的白烟!
我看得惊疑不已,心知这大概是他在配合着“洗髓骨”的功效在运功,短时间内必然内力武功大涨。当即容不得再有片刻犹豫,我伸手入怀抽出了那柄兽牙所制的匕首,一个箭步袭身上前,先下手为强!
然而陆石青猛地一瞪双目,怒吼一声双掌前推,我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倏忽而至。我万万没想到,平日里武功稀松的人在那禁药的加持下,竟有如此威风。这一掌,若是我不躲定然当场全身骨骼具断。当即迅速一个旋身勉强躲开,然周身衣袂毛发都被掌风击得蓦然乍起。
我心跳得极快,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自离家之后,我还从未如此孤身入过绝境,而对面的人又这般不留余地地想要我的性命。
然而害怕却不能帮我,我出身武林世家、又拜在公子酉门下,怎么也不该畏惧这披着人皮的畜生!
当即心中一定,狂乱的心脉很快回到了一个平素稳健的速率,而近日所学的心法如巨鲸出水般乍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舒心平和,引气外导。内外兼容,混为一体。外气若我气,我力融外力”。
我浑身毛孔发梢都仿佛蓦然张开,在体内本来兵荒马乱的气流霎时间找到了出口,汹涌呐喊着向外流去。那些因火焰烧而起的热浪、陆石青散发出的掌风……与我自体内倾泻而出的气脉水乳相融、彼此如一——
自然如我,我形自然。
浩渺宇宙,尘埃微末。宏伟世界和脚下浮尘,皆是我掌中之气!
此时陆石青怒吼着,以力拔千钧之势举起一拳向我兜头袭来。我手一松扔掉了匕首,抬右掌抹圆,左手相辅——正是一个“唐门六式拳法”中的“生法五式”。这一招最是平平无奇,既无后招也无藏手,却用的是一个借力打力的路子,用在此时刚好。
却见那本是冲着我的凶狠拳风在我那以柔克刚的右掌中转了个圈儿,毫无缝隙地与我右掌散发的气脉融为一体,我五指轻轻一抹,那雄浑的拳风顿时掉了个头原封不动地奔着陆石青而去!
他似万万没想到怎么打出一拳的力被我这么轻轻一推,竟反噬到了自己身上。几个踉跄后,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我,脸色眼神都瞬间灰白了不少。
我怎可能给他缓过来的机会。此时那些掉落的炭火已经在软塌上起数处火焰,且越窜越高,烧得本就闷热不堪的屋内空气都有些扭曲了。我垂下手心,掌心气门大开,脚跟蓦然发力向陆石青冲去,同时右掌直直拍向地面起的火丛。
飞扑的速度和掌中的劲风拍的火焰瞬间一弱,但风助火势,顷刻之后焰心便又瞬间暴涨起来。风火之威在我掌心汇聚,顷刻间我已到了陆石青面前,一个“捞月式”高高举起蓄势待发的掌心——
此时他的瞳孔正在无限放大,脸上的褶皱、毛孔、胡须、凹陷在我眼前都一览无余。远看时的翩翩君子、好德之师,在这分毫毕现的近距离之下成了一坨丑陋懦弱的烂肉。
他是否也无数次如此近地盯着身下的少年,看着他们从希望到恐惧,从悲愤到绝望,最后沦为他发泄私欲的玩物?
这一次,终于轮到他自己惊惧无措地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所有东西——
灰、飞、烟、灭。